国学经典,永久流传《诗经朗诵全集》
《诗经朗诵全集》带你领略国学经典,永久咏传。...
2023-07-31
我及笄那天,雪下的很大,他说要退婚。
我问他,是否想清楚了。
他不答,目光看向我的身后。
我的庶妹在他的目光中惨白了脸。
而他,眉眼缱绻。
1.
“向郎君,你可想清楚了?”
我坐在下首,而上首,是我的父亲和继母。
天灾人祸,民不聊生。
瘟疫,兵乱,旱灾,蝗灾。皇城中的圣人流连内帏,求仙问药。值此乱世,我无心办什么笄礼,只在家中同父母兄弟办一场家宴便是。
纵然简陋,纵然只有家人作陪,纵然只有继母为我绾发,可也终究是我的及笄之礼,他贸贸然上门,礼无好礼,话无好话,开口便是要退婚,饶是我在先生的培养下早已宠辱不惊,也不由得激起两分火气。
我看向我的父亲,他沉默地望着我,他的嫡长女受辱,在他眼中不过一出好戏。
我倏然微笑起来,道:“郎君此次登门,可曾知会令尊令堂?”
那向氏三郎白净的脸庞红了起来,细细看去,连脖颈都是红的。
“自然是知晓的”
他的声音大了两分。
虚张声势罢了,我都能听出他的外强中干,我的父亲如何不能?
胞弟阿璠霍然起身,却又被阿兄按下了身子。
如今父母俱在,岂轮得到他开口。
我对向三郎行了一礼,随后对着仆从吩咐下去。家仆为我献上笔墨,一同奉上的还有一只宝匣。
我并不爱习字,但先生为了磨练我的性子,硬逼着我日日抄书,硬生生练出了一笔好字。也得亏先生教导,否则今日哪怕无人去看,烂字也是丢脸。
笔墨勾横,我书就一封退婚书交由他,另有定亲信物。向三郎没想到会这样快,清俊的眉眼显出了错愕。
他抱着东西,正不知如何是好,我招来仆役,指着他说:“赶出去!”
“孟玉,你”
永原向氏的公子向柯,丰神如玉,飘然若仙。他的美名和才华传唱在街头巷尾,私语在闺阁之中,流连在青楼楚馆,却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被人拿着扫把赶出去的一天。
我着朱红披风,安静站在门口,看着旁人对这名冠永原的郎君指指点点,看他的手在颤抖,雪絮落在他的身上,混合了泥土,弄脏了那件流光锦缎的无瑕白衣。
我道:“向氏三郎,向孟素来通家之好,自家大人起约定我二人指腹为婚。如无意外,本该三月成婚。今日乃我及笄之礼,你无故登门,且无拜帖,又无贺礼,空口白牙便要退婚。孟氏自问并无礼节不周之处,敢问郎君,何故辱我孟氏?”
向柯的脸一寸寸雪白下来,我疑心是我看错了,他本身生的白,不像我,素日来修习弓马,同他站在一起,倒衬得他女相。
向柯低声道:“我不知今日是你及笄,他日会赔罪的。”
我问:“离成婚还有三月,你同我退婚,可是心有所属?”
他不答,目光看向我的身后。
我平静无波地望着他,道:“向氏矜贵,不敢高攀,还望禀明君家大人,切莫搅扰我孟氏女前程。”
仆从奉上的宝匣装着我二人订亲的信物,本是由我阿母保管,阿母过世后,便由我保管。
我将匣子掷出,砸在了他的额角,收了几分力,却也将他的额角碰的鲜血淋漓,更显狼狈。
府邸大门沉重地关上了,我转身,看到庶妹惨白的面色。
2.
向柯这一闹,倒是将我这及笄的氛围搅扰个干净。我招呼大家入席,天寒地冻,唯恐这饭食凉了,可我庶妹阿灵却跪在了廊下,不肯起身。
她的生母宋氏今日围观了全程,自然知晓了女儿的不对劲,也忙不迭跪下,唯恐我迁怒她女儿。
我知晓,她是怕我的!
自家的姊妹,何故如此?
父亲坐定,问跪着的妹妹:“你为何要跪?”
阿灵对着父亲叩头,道:“阿父,儿有罪,向氏三郎今日退婚辱没阿姊,与儿有关。”
父亲淡淡的唔了一声,不辨喜怒。
阿灵道:“阿姊同二兄还未归家时,向氏郎君常来家中寻大兄读书,因着阿姊不在,郎君初来乍到,只以为儿是阿姊。后又常常过府,伴着弟弟妹妹们玩耍。儿昔日只以为郎君为着阿姊,善待儿同弟妹,孰料就在半月前,他......”
说到这里,竟像是难以启齿,阿灵掩面痛哭。
我转了转手中的茶盏,道:“姨娘们带着弟弟妹妹先回去吧,今日灵儿的话若是我在外头听见只言片语,倒要看看诸位弟妹能捱多少板子呢?”
弟弟妹妹们齐齐道了声是。
我最小的妹妹出门的时候被门槛绊了一跤,整个人都在打颤。
阿灵瑟瑟发抖,我沉默不语,倒是继母萧氏不忍心,道:“灵儿进来说,你现在年纪小,别冻出毛病。”
那女孩终于肯进来了,只是进来仍旧不敢坐,跪着回话:“他趁夜翻入儿的闺房,道是对儿情根深种,此生非儿不娶。儿不敢做出这等造孽之事,他道是儿被阿姊欺辱,不敢面对,说着说着竟要强来,错非使女机警,进了屋子,只怕儿立刻便要碰死。阿姊这些时日同阿父在营中,儿不敢张扬,今日他来退婚,儿惶恐,只怕他还会做出事情来!”
我低声吩咐阿蛮几件事,她领了命,便悄声下去了。
宋姨娘见我品茶不语,立刻叩头道:“女郎,都是奴婢无用,教坏了灵娘,奴婢只求您看在灵娘年纪尚小,又是您的骨肉至亲,饶过她。奴婢定会对灵娘严加管束,绝不再叫她做出此等败行丧德的事。”
我揉了揉眉骨,问她:“姨娘可记得自己的身份?”
宋姨娘战战兢兢,伏跪在地。
我道:“看来是知晓了。阿母在时,也对我讲过姨娘是读书人家出来的,不过家道中落,这才为人妾室。娘子未过门的时候,灵儿住在我的院中,我原想着你母女过的不容易,没叫你骨肉分离。如今你道是将灵儿教坏了,姨娘容我知晓,读书人家出来的姨娘,怎将灵儿教的如此胆小怯懦,是非不分?”
说到这里,我再无悦色,将手中茶盏掷出,茶盏碎裂,惊的宋姨娘一阵战栗。
阿灵吓的哭声都止住了。
我问她:“这件事,姨娘是否知晓?”
阿灵流着泪点头。
“也是她不让你说出去的?”
“是”
我冷笑:“一个外男,还是你未来的姐夫,强闯进你的闺房,我同阿父不在,可是娘子还在,她是你的母亲,你不去和母亲说这件事,却要同姨娘说。说就说了,姨娘让你不说,你还真不说?你是博远侯的二小姐,将门的贵女,怎得一点骨气也没有。若是你在旁的人家,或是旁的时候遇上这事,那便是无媒苟合。届时一条白绫吊死,便是你想要的?”
阿灵哭成了泪人。
宋姨娘哀求:“女郎君”
我怒极反笑:“难道姨娘打着让灵儿嫁入向氏的主意?向三郎深夜探访女子闺房,败坏我妹清誉,难道就是什么品行端正的好人了?府内何等森严,若是他一个动静喊出来,他倒是风流了,灵儿就得去跳河。我倒还不知,姨娘如此的拎不清啊!”
宋姨娘嗫嚅几下嘴唇,到底没说什么。
萧氏看够了,唤阿灵起来。阿灵怯生生看我一眼,只是我余怒未消,面上表情也不好看,她又是一个哆嗦,跪在那里瑟瑟发抖。
萧氏并不着急,亲自下了座位,将阿灵拉起来,语气和缓温柔:“灵儿从此住到我的院中,也跟着你哥哥们去读书。好孩子啊,何必妄自菲薄,你又做错了什么呢?”
主母问她:“你错了吗?”
阿灵的眼泪已经止住了,却仍旧不敢说话。
萧氏的目光温柔专注。
阿灵低声说:“我没错”
“大点声”
“我没错”
父亲也露出和缓的笑意。
阿蛮回来了,对我点了点头,我说:“主君,娘子,灵儿今日受惊了,让她回去歇着吧!”
萧氏看向父亲,见父亲点了头,她才温柔地说:“灵儿,歇着去吧!今日便搬到我的院子中,不要怕,阿父和阿母都在。”
阿灵被使女带下去了,而宋姨娘却还跪在地上,不知何时迸发出力气,扑到父亲的脚下,哭求道:“主君,主君,灵儿是妾的命啊,您不能让娘子把灵儿带走。”
父亲踢开她的手,道:“主母理应管教子女,你将我的女儿带成这样,这笔帐,还是看主母该如何发落你!”
他看我一眼,道:“阿玉,随我来!”
我道了声是,便跟上了。
将所有的繁杂事扔在了身后。
萧氏望着父女二人的身影,叹了口气。她今年不过二十五六,娘家落败的早,她带着母亲独自支撑门户,后来嫁入这博远侯府,虽然人情练达,自信也有才干,可处理这一大摊子事,还真是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啊!
明明年华正好,却觉得自己即将未老先衰。
看着几乎要哭昏过去的宋姨娘,她对使女说:“寻几个粗壮嬷嬷来,将宋氏堵了嘴关到北院,即日起为灵儿抄经祈福,不得踏出一步。”
使女领命而去。
3.
我以为父亲会带我去书房,却没想到,父亲带着我登上了城楼。
永原城中自有宵禁,可谁敢阻挡刺史的车马?
雪下的愈发的大,城内一片空茫茫,唯独更夫打更的声音被拉得很长。
我望着城内的屋舍,偶尔有几家灯火,想必百姓是存够了过冬的柴草,不必一家人依偎在一起勉强取暖了。
登上城楼,父亲的肩上头上尽是雪花,我也不遑多让,父女二人站在一起,倒像是两个雪人。
父亲问我:“阿玉,你看到了什么?”
我努力睁大眼睛,只有白雪映出的光。
“阿父,儿愚钝”
我诚实地回答。
父亲叹道:“你可知为父如何起家的?”
我知晓。
孟家虽出自云川孟氏,阿父却并非以家族恩荫授官。
昔日阿父一脉因着家主无能,产业败落,兼之早逝,孤儿寡母受尽了欺凌,全仗着祖母自立,靠着一手好女红勉勉强强将阿父拉扯大,一双眼睛便是这样生生熬坏的。
长大的阿父读书不成,又不甘埋首田间,索性离家投军,立下志向要当顶天立地的男儿。
彼时这大胤正是水深火热之际。内有叛乱,外有蛮夷,阿父生有凌云志,兼有好胆识,战场之上屡立奇功,硬生生靠着自己的双手打拼出一番事业。
彼时鲜花着锦烈火烹油,却惹了皇城中的圣人忌惮,寻了借口卸掉兵权,阿父带着姬妾儿女南下,当了越州刺史。
如今在越州已治理三年,政通人和,百废俱兴,百姓无不歌功颂德。
父亲并没有等我的回答,反而问了另一个问题:“我儿,向氏三郎丰神俊雅,闺中少女无不爱之,虽有不妥,你又何故将他弃如敝履?”
的确如此。
越州虽然偏远,但胜在广阔,永原向氏也曾跻身《世家录》的头十位,这些年虽有落魄,但在外人看来却也是门第高华,家中子弟芝兰玉树,满门锦绣。而向氏三郎虽无意出仕,为人放纵轻狂,才情斐然,加之容色俊美,若非我阿母当年上京,同向氏娘子一见如故,互许婚姻,只怕也轮不到我去嫁他。
我道:“永原城,越州,乃至上京都以为向三郎乃是春闺梦里人,在儿看来,他不过欺世盗名的伪君子罢了!”
父亲不置一词。
我道:“当年阿母同向氏夫人互许婚姻,定的是向氏子与孟氏女。可孟氏女并非儿一人,向三郎若是爱重阿灵,大可上门向阿父禀明缘由,阿父并非顽固不化,儿也并非痴心情爱之人,何愁不能成就好事。可他夜探香闺,意图玷辱阿妹在先。搅扰儿及笄,辱孟氏声名在后。此等人,扯着轻狂不羁的大旗,行的是无情无义的勾当。面上光风霁月,内里糟污不堪,此等小人,儿不齿之。”
父亲这才看向我,看了许久,悠悠笑道:“你不像父亲,也不像你母亲,像你祖母。”
我低声道:“若能类大母三分,便是儿的福气。”
祖母将阿父一手拉扯大,等着阿父回家,为她挣来了诰命夫人。阿父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,却不是个好儿子,内院里妻妾糟乱,偏我阿母没手段,性子软绵绵的,祖母被烦扰的身体愈发的差,没过几年好日子便去了。
想到这里,我又有些自嘲,阿父纵然不孝,可是子不言父过,如今我的行为,不也是不孝吗?
父亲问我:“你可知向氏三郎何故来访,既无拜帖,又不曾知会父母,急匆匆要同你退婚?”
这也是我不解的地方,向氏近年来虽有落魄,祖宗基业却还在,何故向柯会做出如此失礼之事?
G15">“请阿父赐教”
父亲将从袖中取出一封帛书,我见那帛书镶嵌金玉,质地明黄,却不知自己该不该跪。这是圣人的旨意,本该放在家中请出香案日日供奉,为何会被阿父如此揣在身上?
父亲道:“只我父女,不必跪了。”
雪已经停了,我借着雪地的光一字一字看的很是费力,只是看完了,却觉得心凉。
那圣旨上,御笔朱批,命我孟氏女,和亲柔然。
父亲声音淡漠,并不因圣旨的话动怒:“柔然递了国书入朝,令大胤俯首称臣,年年上供,另点了名要孟氏女和亲。”
我的牙齿咬得几乎出血。
父亲是武将,以战争起家,却柔然七百里,复大胤十五城。可班师回朝,换来的是圣人猜忌,如今更是要他的女儿和亲。柔然打的什么心思,文武百官没人知晓?可他们还是妥协了。为了那点功高震主的提防心思,宁可将杀敌有功的将领的女儿送给敌人凌辱,换来勉强的苟延残喘,也不愿意将军权委托我父,去博得朝野的太平。今日割五城,明日割十城。难道这满朝文武,难道这龙椅上的圣人,竟都是软骨头吗?
父亲道:“你同向氏有婚约,这桩和亲势必落在灵儿身上。恐怕那向三郎打的主意便是同你退亲,如此一来,你是长姐,可担和亲之责,灵儿便可免于祸患。”
我冷笑:“白日我打的轻了。”
父亲问我:“若是你去和亲,该当如何?”
我沉默下来,细细揣摩父亲的意思。
我是阿父嫡长女,家中兄弟姊妹众多,唯独我和阿兄是由阿父亲自教导的。后阿母遇难亡故,我带着胞弟逃难千里寻到阿父,阿父更是令我饮食起居都在他院中,亲自教我弓马,询问我功课。如此偏爱,他必定是不愿送我和亲的。
只是,阿父询问的缘由又是什么呢?
阿父愿意听到什么样的回答呢?
风声起了,我道:“若儿和亲,侥幸存活,至多五年,柔然便有了一位汉人的王太后。”
父亲大笑:“到底是我儿,永不会囿于眼下。只是阿父问你,若阿父不愿送你和亲,该如何解开眼下的困境?”
我思索片刻,道:“儿有三策!”
“讲”
“若是下策,便请阿父立刻为儿订亲,或寻人替嫁,或令灵儿和亲”
“若是中策,便请阿父入朝辩论,依仗仅剩的兵权和声望裹挟圣人”
“若是上策”
父亲目光炯炯:“上策何解?”
我在方才的席上吃了两杯酒,一定是醉了。
或者是疯了。
我俯身下拜,血液在沸腾,我听着自己说:“若是上策,便请主君反了。”
4.
我跪的膝盖生疼,纵使身上穿的暖和,却也挡不住无缝不入的北风,连骨头都冻住了,可血液却还是滚烫的。
我父大笑,亲自扶我起来。
父亲征战沙场时我尚未出生,可此时我却看到了那个盖世英豪。
他说:“那便反了!”
次月,天使携圣旨而来,封我为郡主,令我和亲柔然。
我父大怒,以其假传圣旨为由斩首,祭我孟家军大旗,我随父再登城楼,身着戎装,英武不输男儿。
他指着城外驻扎的三千将士,道:“人谓之王师,吾谓之佞臣。”
那天使的头颅挂在城墙之上,为首的主将恼怒万分,却畏惧永原城兵强马壮,城墙高耸,好言相劝:“侯爷,您如此藐视皇威,是诛九族的大罪。”
我站在城墙上,如男子一般揖礼:“郑将军,昔日战柔然,你同我父尚有同袍之泽。今日陛下受奸人蒙蔽,朝有奸人;强令我出关和亲,兼有国耻。将军任由奸人蒙蔽圣听祸乱朝政,此乃不忠;用你保家卫国的本领,带着你的士兵去威逼你的同袍将女儿送到柔然任人侮辱,此乃不义。阿父在家中常对我兄弟言说当年之事,每每听到便觉热血沸腾,更是十分钦慕将军德行高尚,今日方知,将军不过如此,乃是阿父识人不清,错认忠奸。”
郑将军似乎颇为恼怒,吼出的声音都带着颤:“我与你父乃是同袍,你父未曾开口,你这小儿却敢越俎代庖?”
我道:“阿父乃是世间英豪,将军这不忠不义之人岂配同阿父对话?”
郑将军大约是十分生气的,只是嘴硬道:“于你一人换社稷安宁,某虽不义,你可曾有忠?”
我只笑道:“于我一人换社稷安宁,自然划算,只是不知将军是否读过《六国论》?却又不知‘今日割五城,明日割十城,然后得一夕安寝。起视四境,而秦兵又至矣。然则诸侯之地有限,暴秦之欲无厌,奉之弥繁,侵之愈急’此句何解?”
郑将军被我说的以手掩面,想是无颜面对我父。
只是我父女二人不肯出城,又有天使的头颅挂在墙上,虽然打的是“清君侧”的名号,可谁都知道:孟家,反了!
既如此,那便如此!
猎猎风声,我只听父亲爽朗而笑:“吾儿,怕否?”
我握紧手中的弓,声音铿锵有力:“儿不曾畏惧,以女子之身直面此等盛景,虽死无憾。”
父亲道:“为父同我儿打个赌,便赌这眼下的困境。”
我问:“可有彩头?”
父亲:“若你赢了,阿父送你一件礼物。”
“若儿输了?”
父亲笑:“你不可能输。”
我不可能输。
我的目光瞄准了那城下的主将,他是我父昔日战柔然的同袍,是千军万马中拼杀出的将才,是我父八拜之交的好友,是逢年过节送来节礼的叔父,是与我父把酒话当年的知己。
他是力主送我和亲,辱我国门的刽子手。
我松开了弓弦。
破空之声在风中消弭,那身躯倒下时面上仍带着错愕,黑暗袭来,他的耳中听得了最后一句话。
“将军,汝妻子父母,吾养之”
5.
世人皆知,博远侯昔日惹圣人忌惮,兼有小人挑拨,最终解下兵权,外放为官。圣人格外开恩,恩赏保留八百府兵。
若是要威逼孟氏女和亲,三千军士足矣。
可无人知晓,越州地域广阔,父亲初来乍到,面对废弛的军队,层出不穷的反贼,民不聊生的城池,是用了如何的铁血手腕才将越州治理成如今的模样。
更无人探究,那些反贼被擒后,究竟去了何方。
郑将军被我一箭射杀,余下的将士乱作一团,可他到底是有几分本事的,想必早已作了安排。他死后,他的副将立刻顶替了主将的位置,下令攻城。
父亲感叹:“到底是伯先,真真切切有几分才干,手下的将士倒有些不同凡响。”
伯先,是郑将军的字。
我无力去分辨父亲的话,只被这拼杀的场景刺激的头皮发麻,热血沸腾,只恨不得能亲身而去厮杀一场。
父亲瞥我一眼,对扈从道:“取我的枪来。”
扈从片刻便回,父亲将长枪扔给我,道:“这便是我要送你的礼物。”
我对着父亲行了个军礼,父亲对我说:“拿上它,出城,若是赢不了,也不必回来。”
我下了城楼,跨马出城。
副将是一个面容坚毅的人,我不认识他,却知道他有本事。
若非没有本事,也不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迅速反应过来,接替了主将的位置。
我对他一礼,道:“将军,小侄无礼,今日冒犯,还望将军海涵。”
他摇头,道:“各为其主,何谈冒犯。女郎请!”
我应声而上。
枪为百兵之主,今日虽新到我手中,却犹如相伴多年,极为顺手。
那副将甚有本事,与我战了几个回合,互有胜负,我沉着地坐在马上,马儿打了个响鼻,他冷静地望着我。
“你和我见过的女郎都不同”
“好孩儿,今日,我来教你如何与人战”
我的枪法是我父亲所授,眼前的人有能力有战功,有与人对战的经验,可是几个回合后,他被我一枪挑落马下。
他的面容一如已死主将的错愕,可是没有机会去问为什么,我将他的头颅高高挑起,士兵们终于畏怯了。
主将死了,副将死了,再无统领之人,士气一再跌落,终于有人丢下了手中的兵器,四散奔逃。
今日之战,我胜。
夕阳西下,天地之间,我横枪立马,回身看向城楼。
父亲站在那里,我看不清他的脸,却知道,他是赞许我的。
随我出来的士兵看向我的目光再无审视和怀疑,副将下马单膝而跪,扈从下马单膝而跪,千百人单膝而跪。
我握紧手中长枪。
今日过后,孟氏女孟玉,将是乱臣贼子,千古罪人,红颜祸水,祸国妖孽。
可孟氏女孟玉,也会是开国功臣,巾帼英雄,女中豪杰,世间英豪。
孟玉,终将扬名天下。
6.
大胤弘佑三年春,博远侯抗旨,朝野皆惊。
消息传入国都永安城已是在一月后,当圣人知晓那日,柔然使者尽数被诛杀在驿馆中。
无人知晓是谁动的手,朝廷视柔然如父,若非祖宗规矩,只怕这些使臣皇宫也住得。如今使臣已死,圣人躲入内帏,沉迷于丹药和美色,朝中大臣分为几派势力,扯皮拉锯,争权夺利,求自家富贵,求子孙平安,求千秋万代祭祀延绵。
在消息传递入国都的一月内,我孟家军势如破竹,连克五城。
朝廷安宁太久了。
朝中的贵人知道该如何奢靡享乐,知道夜夜笙歌,知道五陵年少争缠头,知道台城六代竞豪华。
富贵乡泡软了贵人的骨头,温柔冢磨平了胤朝文武的血性。想做官,花钱;打死人了,花钱;就连敌人兵临城下,也要花钱。
对柔然是这样,对父亲是这样。
繁重的税赋让百姓走投无路,有的饿死田间,有的揭竿而起。
我曾见过饿殍浮野,我曾见过柔然驱策边民如牛羊,我曾见过卖妻卖子称是好归宿,我也曾饿过三天三夜。
我市侩,我爱钱,所以我不要带着嫁妆和边境十五城去和亲。
我的父亲也市侩,也爱钱。朝廷慌乱中派来的天使申饬他乱臣贼子,被他当场斩杀。而接下来的天使带着十二分的恭谨,和三十箱珍宝,恭敬地请父亲原谅,陛下愿意收回令他嫡长女和亲的旨意,起复他入朝,只要他退兵。
父亲面北而拜,收下了珍宝,却又在下个月,命令对下一座城池发起了进攻。
“佞臣一日不除,臣一日不退”
我看着躁动的人群,难得有些茫然。
世间为何会有军队如此的容易对付?世间为何会有士兵还未开打便临阵脱逃?世间为何会有百姓看到军汉战战兢兢?世间为何会有城池如此军纪废弛?
一路行来,世人多称颂我用兵如神,可我知晓,最大的敌人不是朝廷,而是那些起义军。
父亲问我可曾怕了,我道可怕的不是杀戮,而是朝中的恶鬼。
攻打朝廷的城池,只需要几日,可收复起义的势力,却需要几年。
我从不小看百姓的力量,是以每当打下一座城池,便会经营好这块地方,接收官署,清点财物,统计人口,稳定民心,清查冤案,短短三年,竟也有了孟家承自天命的传闻。
在我孟家治下,军纪严明,百姓和乐,赋税从简。而在朝廷治下,贪赃枉法,尸横遍野,民不聊生。
我转身回了营帐,对着父亲拜下,帐中尊位还有我的恩师——梅元白。他是当世大贤,我满周岁之日出山,为我起名,传我课业,教导我纵横捭阖,军事韬略。在我十二岁归家后更是劝说我父将我养在身边,免遭后院祸乱。
他在当世素有声名,天下人皆尊称梅公。
我又对恩师执弟子礼,恭谨而拜,直至他准许才肯入座。
梅公将一封帛书递给我,示意我看完。
我细细读完,心中一片冰凉。
柔然大举犯边。
就在这一河之隔,即将入京的关口,柔然犯边了。
昔日父亲在城中的内应杀掉了柔然使臣,为的就是路远难行,瞒得柔然错以为朝中还未谈妥,暂且观望,以免腹背受敌。待到柔然知晓大胤内乱之时,中郎将许信之已到达边境,稳坐中军帐。而柔然边境除了孟家军的势力,还有自立的风阳王薛重山,双方虽有摩擦,却也不可能看着柔然大肆劫掠。如此,可保边境不生动乱,父亲自可安心坐镇前方。
许信之是我父亲门生,善于征战,又懂得藏拙。大胤同柔然和谈之时,为免生乱,圣人一道圣旨将许信之召回。后我孟家清君侧,他秘密离开都城回到了边境,虽立场不明,却也保得柔然无犯。许信之此人,断不可能投降,于是我便问二位尊长:“薛重山降了?”
父亲面沉如水,梅公道:“薛重山知孟氏志在天下,也知必有一战。若真叫孟氏问鼎,他便是乱臣贼子,何如同柔然密谋,倒也有逐鹿天下之可能。”
我思索半晌,将自己的疑问抛出:“臣不明,许将军直面二敌,虽有盖世之才,却也难过,不知圣人该如何决断?”
父亲冷哼道:“如何决断?我儿不妨再看,这是为父命人截获的圣旨。”
我接过那明黄帛书,却见满纸申饬言论,命令许信之即刻班师回朝,清剿我孟家乱贼。
我看的心凉,虽不是第一次见识到圣人的薄情狠毒,却仍旧心灰意冷。
如此昏聩君主,安能绵延社稷?
父亲问我:“吾儿欲如何去做?”
我将那圣旨放在案上,起身来到中央跪下,深深叩拜,言辞恳切:“还请主公调拨人马,助许将军一臂之力。”
父亲道:“许信之为人奸猾,他虽出自我门下,不支持我的立场。打的就是墙头草的主意,坚守边疆,无论谁赢,他都是功臣。此等小人,我儿也要相助?”
我道:“许将军是小人,却不是佞臣。”
他虽墙头草,虽不表态,虽不站队,却实打实的卫国护民,三年来边境安稳,百姓不知少受了多少罪孽。他不居恩,孟家不能不报。
朝廷给不了的,孟家给。
朝廷救不了他,我救他。
7.
雍宁郡是拱卫京城的最后一道屏障。
郡守是个有本事的人,竟在无粮无人的情况下死守了三日之久。
他是个贤才,我自然要劝降:“郎君,大胤无道,昏君无道。君何苦将身家性命系于沉舟,何不归降,作一番大事业?”
郡守道:“某既食君之禄,便忠君之事,如今天命不怜,是某的命数,愿誓死以报大胤。”
我对着扈从道:“攻城!”
雍宁郡终是失守了。
我登上城楼,郡守已自刎殉国。
就在此时,我的扈从来寻我,对我说,郡守的府邸门庭肃然,一家十三口,皆服毒自尽,面色平静,从容而去。
我俯下身,将郡守的冠扶正,他生了一张温雅的脸,若非生逢乱世,想必也该从容坐在窗前品茗读书,他的妻子为他缝补衣物,而他的孩子从窗前探出头,古灵精怪的要逃课业。
我不懂,皇帝败行丧德,他又何苦将自己的命运交托在注定死去的昏聩世道?
我不懂这样的人!
但我尊敬这样的人!
我对扈从道:“好好安葬罢!”
雍宁郡已克,我并未留下处理琐事,而是一马当先前往永安城。
国都永安,三百年前,大胤李氏先祖在此开国。
三百年后,孟氏孟玉,亲叩城门。
我纵马而去,今已入秋,丝丝凉雨落在身上,我的血液在沸腾,滚烫的手紧紧握着父亲赠我的赤炎枪。
城门大开,我看到了惊恐而四散奔逃的百姓,看到了畏惧而探头探脑的世家子,看到了鲜血流淌在街道上,渗入泥土和石缝中。
我踏着尸山血海而来,去成就大事业。
极目远眺,皇城中浓烟滚滚而来,忠诚的臣子被昏庸的皇帝贬谪流放,忠诚的侍卫也死在了敌人的刀下。
我命人封锁宫门,清点人口,接收官署,清查税赋和水利,农田等数字。
被士兵看管起来的宦官战战兢兢地告诉我,皇帝得知大势已去,先是大肆屠戮自己的妃嫔子女,随后着天子冕服,佩天子剑,大笑着往凤凰台去了。
我看着凤凰台的浓烟和火光,知晓皇帝自焚而死。
昔年商纣王自焚于鹿台,今日胤末帝自焚于凤凰台。
纣王是史书上遗臭万年的暴君,末帝是即将在史书上遗臭万年的暴君。
不知千百年后,后人如何评说。此二人,谁更胜一筹呢?
我问那宦官:“凤凰台风景何如?”
宦官伏地曰:“白玉为阶,净水为泉,奇珍异兽,花草鲜妍,仙境不能及也!”
此等光景,焚之可惜!
8.
国都被攻下,孟氏的“清君侧”名号自然也就不算数了。好在这些年来经营得当,一时间倒也没什么人出来反对。
末帝就像一个筛子,忠臣纯臣都被他筛了出去,杀了、贬了、流放了,留下的皆是些溜须拍马之辈。
我命人封锁官署,清查积案,该杀的杀,该放的放。
只一人令我犯难。
大理寺卿冯清。
他简直是官员中的一股清流。
刚正不阿,耿介傲岸,封锁官署后他怒斥孟氏乱臣贼子,被投入狱中更是绝食明志,显然是不肯与我同流合污的。
我细细品读了他的案卷,游走在大街小巷,听到的都是赞美。他为了百姓反抗权贵,忤逆陛下,顶撞恩师。他的家中清寒简素,他的族人和他背道而驰,他的孩子年少沉稳。
我到他的家中,看到他的夫人正在打理菜地,荆钗布裙,神色恬淡,而他的孩子已有十二岁,在旁边高声读书。
“大学之道,在明明德,在亲民,在止于至善。知止而后有定;定而后能静;静而后能安;安而后能虑;虑而后能得。物有本末,事有终始。知所先后,则近道矣。”
夫人向我行来,对我行礼,恭敬地请我进门入座,随后为我斟茶。
她道:“贵人到访,容妾身收拾形容再来拜见。”
我道:“夫人不必。”
她却带着温和的笑意下去了。
我抿一口茶水,茶叶十分粗陋,但打量满室清寒,我怀疑这是他们能拿出来的仅有的茶叶了。
房子并不奢华,也不大,但胜在结实,是个遮风挡雨的住所。
再来的时候,她穿的仍是布衣,干净整齐,鬓发上斜插着一支素银钗,极为素朴,却也雅致。
她对我行礼,道:“寒舍粗鄙,招待不周,请贵人见谅。”
我有些摸不准冯家的意思。
冯清绝食明志,耿介傲岸。可他的夫人却对我礼遇招待,优雅从容。
是冯氏有意为之,还是置生死于度外呢?
冯氏夫人对我道:“贵人的来意妾身明了,只是恕难从命。主君爱国为民,便是妾身与犬子也是劝说不得的。”
我知晓冯郎君为人忠直,对冯氏夫人劝解并不抱期望,但我来此,见她对我礼遇,却又不解:“既如此,夫人何必殷勤招待?”
夫人道:“主君十分钦慕何氏郡守为人,在贵人攻破雍宁郡时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。夫君如此,妾身安敢不从命。只我家中唯独母子二人,主君临行前曾有言,道是孟氏虽为乱臣,却非贼子,治下万民无不康乐,若非王朝倾覆,山河破灭,他必引孟氏为上宾。如今主君已为国难下狱,妾身与犬子想必不能保全,对贵人殷勤招待,乃为贵人治民之举,非为国事。”
我沉默,看向这简陋庭院,起身欲走。冯氏夫人将我送至门口,我对她一礼,道:“夫人高义,请受玉一拜。”
夫人还礼。
我道:“今日离去后,我愿去狱中拜访先生。若得先生保全,便请冯氏为天下黎庶争命;若不得,我必保你母子二人平安,将来公子若读书有成,入朝有宰辅之资;若读书不成,隐于乡野,也可得三代太平。只望夫人与公子从此安宁康乐,莫负冯先生耿介家声。”
夫人哽咽,眼中隐有泪光,以手拭泪,道:“妾身谨遵贵人之命。贵人乃天降之才,生逢乱世,创业有功,还望贵人他日登临高位,且记黎庶困苦,应天命而佑万民。”
我向她发誓:“此乃我志,永生不忘。”
我转身离去。
9.
我去狱中见了冯先生。
他果真是令人称颂的贤臣,端坐狱中,衣着干净,发冠齐整,虽身处囹圄,却自有一番从容风貌。
看守的兵卒得了我的嘱托,不敢对先生不敬,牢房是干净的,我进来时看到兵卒端着新作好的饭菜,见我来了,连忙行礼。
“先生还是不肯用饭吗?”
兵卒回答:“是的,先生自入狱中,已有五日,水米未进。小人弟兄几个每日都从酒楼买来新鲜的菜肴奉上,只是先生不肯动用,便只得撤下。”
我命人拿了一壶酒,进入了狱中。
冯清眼皮未睁,我也并不见怪。
两只酒杯,我摆在案上,恭敬跪坐,对他道:“冯先生,玉来此前曾去拜访府上,同夫人和公子闲话片刻。”
冯清并不为所动。
我将酒杯斟满,道:“我有一疑,能否请先生解惑?”
他沉默片刻,看向了我,问:“将军乃是承天命之人,授业恩师更是当时大贤,不知如何能寻我解惑?”
我看他面色青白,这两日,大约便是他的极限了。
我将酒水灌入喉中,这是从西市酒肆中打的酒,口感并不十分好,但行军路难,物资紧缺,能喝到这样的酒水已是难得,我又有什么可挑剔的呢?
我问:“先胤朝文武百官皆是尸位素餐之辈,先生身处其中,更能知晓内情。玉不解,先生如此刚正耿介之人,又如何当得大理寺卿且未曾获罪?”
朝廷腐朽糜烂,清醒的人是最该死的。
冯清大约没想到我问的是这样的问题,居然露出了笑容,只是笑容里也带了勉强和无力:“圣人无道,群臣奸佞,他们总需要一个靶子,来安抚百姓,来统御民声,好让这黑暗天地,有一分亮光。”
可怜他虽明晓道理,却也挣脱不得。
我若有所思:“他们恨毒了先生,却也离不开先生,只因这滔滔民意,让他们惧怕吗?”
冯清:“正是。昔日我曾为了百姓,当街殴打仗势欺人的世家子弟。世家要拿我问罪,是百姓将我护在身后。我离任后,百姓送来万民伞。恩师令我入大理寺就职,百姓争相欢庆,因着他们的日子要好过了,他们终于迎来了一位青天,他们不必在受人欺压后求天无路,问地无门。百姓如此真情待我,我万死不能相负。”
我在入城后曾四处行走。
瞎了眼的婆婆拉着我的手,说:“将军,您将冯郎君放了吧,他是个好人。”
打铁的铁匠对我说:“若非冯郎君相助,小人的女儿便被世家子抢走,生死难料,将军请将小人的命拿走,放了冯郎君吧!”
浣洗衣物的少女对我说:“将军,若非冯郎君,奴便要被地痞无赖欺压投河了,请将军饶恕冯郎君吧!”
抱着孩子的寡妇对我说:“将军,是冯郎君为我母子二人夺回了被霸占的家业,冯郎君是个好人啊!”
卖豆浆的老板说:“将军,当初我因收摊晚了,挡了世家的路,若非冯郎君,我就死在了世家马下。”
我看到冯清讶然的神色,方知自己落了泪。我抬手拭泪,对冯清道:“先生既不愿出仕为官,那便离开吧!”
见他不语,我道:“昔日我总不信朝中竟有先生一般的人物,今日见了方知世上还有光亮。如先生所言,玉虽是乱臣,却非贼子,从前不愿杀先生,现在不舍杀先生,既如此,先生应当离开,同妻子团聚。”
冯清微笑,对我道:“将军高义,只是冯某不识抬举,愿与大胤共存亡。”
我站起身,质问他:“先生效忠的是大胤,还是万民?”
冯清问我:“有何区别?”
我道:“何氏郡守效忠大胤,城破之日举家殉国,从容赴死,未曾有怨怼之色,我敬之。先生欲以死报国,可却又因我施仁政,约束军纪,令夫人对我以礼相待,今日一番彻谈,可见忠的是万民。既如此,我孟氏掌天下,同他李氏掌天下有何分别?先生出仕为官,且看我孟氏是否有利万民之举措,也好过枉死狱中,徒留遗憾。”
冯清看向我,目光奇异:“某究竟有何用处,竟让将军如此待之?”
是的,父亲座下能人贤才辈出,又何必执着于一个冯清呢?
我对他道:“先生,我也曾被欺压过。”
10.
博远侯嫡长女,乃是惊世骇俗的女子。
拜当世大贤为师,习弓马刀枪之术,着男装,好争斗,性狠毒。
阿父疼我二十年,可他曾指着我说虎狼心性。
阿兄疼我二十年,可他也与我分席而坐,不忍视之。
胞弟阿璠同我奔逃千里,可在归家后遁入房中不愿见我。
弟妹皆敬重我,可他们更畏惧我。
姨娘们更是不敢兴风作浪。
我阴险,我狠毒,我身为长姊从不友爱弟妹,我五岁就能把妹妹推入湖中,我在学堂读书时常滋事斗殴。
我将那壶酒饮尽,将我的一路对着冯先生娓娓道来。
我即将二十岁了,往事不堪回首,压在心中,沉甸甸的。眼前的人是个世间难得的贤明良才,他忠诚,他仁慧,他受人爱戴,他清白简素。我本不该如此的。
酒意蒸腾,我问:“先生,何谓好人,何谓坏人?”
我十岁那年,家乡云川受了旱灾和蝗灾,从前我读史书,但见灾荒之年民不聊生,虽心有怜悯,却也难以想象,现在看来,未尝没有“何不食肉糜”之感。
“岁大饥,人相食”
那年月,阿母带着我和阿弟在家中为过世的祖母守孝,朝廷的调令发了九道,阿父不得不前往越州就任。阿母点了姨娘和弟妹随行,而我阿兄因着是嫡长子,自然也是要跟着去的。
家中唯独我母子三人。
随后便是大灾。
百姓颗粒无收,草根树皮被吃的干净,他们的喉咙渴出了血,粗糙的皮肤干裂出沟壑。人们将目光盯上了田垄上的黄土。那孩儿们,脸颊瘦削的皮包骨头,肚腹却肿的大大的,凄凄唤着阿父阿母,说儿好痛。可是没有办法,他的阿父阿母也是如此,枯瘦如骨架,干涸如黄土,腹大如鼓,狰狞可怖。
偷偷溜出来的我用尽全身力气奔逃回家,颤抖着声音让我阿母加高院墙,让家仆加强戒备,让人套车去寻我阿父。
灾荒下不会有人,灾荒下只会吃人。
可阿母厉声斥责我,说我虎狼心性,说我自私自利,说我狠毒凉薄。
是啊,我是博远侯的女儿,生来锦衣玉食,看不到百姓疾苦。既然我父亲对我寄予厚望,我又怎么能看着族人百姓饿死街头不管呢?
我跪在廊下,哭着求我阿母,不要把粮食全部放出去救济,知道我们有粮食的人会来抢夺;不要把家仆放出去安抚百姓,他们会知道府中空虚,仅有妇孺;不要亲历亲为去赈济灾民,他们会知道夫人心性仁善,孟府会陷入危难。
阿母一把将我挥开,斥责我禽兽不如。
是啊,世人都是好的。城中称赞孟氏夫人贤德良善,只要我们少吃一点,只要我们不靡费,只要我们派出足够的人手,大家一起共度难关,灾荒会过去的。
她让我和阿弟在街边施粥,让我看看那些吃不饱饭的人是什么样子。
我不觉得羞愧,只觉得恐惧。
那些人不是在看恩人,是在看食物。
孟家因我父亲起家,自然富庶。
可再富庶,怎么养的起全城的灾民?
阿父派人来寻我们,被阿母拒绝。
阿母说:“孟家是云川的孟家,我身为孟家妇,怎么能放弃这里的百姓呢?”
从那时起,我便知道,阿母注定会死。
她的善良是一种残忍,她忽视了自己妇孺三人无力抵抗这个世道,她不懂得循序渐进的道理,被灾民夸了两句就飘飘然,不仅要给厚粥,还要给干饭,粮食吃完了就给钱,当掉自己的首饰去换钱,去赈济灾民,去买粮食。
没有阿父的大军镇压,没有阿父的铁血手腕,没有阿父的智慧才干,她什么也做不成。
那夜,孟氏的府邸被包围,库房被抢夺,我带着阿弟藏在了水池里的假山中,方才免去了被掠夺吃掉的命运。
我和阿弟躲了足足两日,方才敢出来,去寻找我阿母。
阿母只剩了一口气,嘱托我去越州找我父亲。
她让我发誓,一定要照顾好阿弟。
我闭上眼睛,带着阿弟走了,头也不回。
那被宠坏的小胖子挣扎着,嘶吼着,要带着阿母走,我毫不留情地给了他一巴掌。
我和阿弟周岁那日,天边云霞灿烂,有算师远道而来,讨了一杯酒水。
他指着我说:“此女非凡人也”
他一定想不到,在我成就一番大事业前,会差点因为高烧被人捡走烹了。
我们不敢表露身份,不敢和人交谈,沿途都在打仗,灾荒饿死了人,没饿死的或揭竿而起,或落草为寇。
我终究也只有十岁,阿母嘱托我照顾好阿弟,我无力去做,勉强维持着不饿死已是极限。
我被人骗过,被人打过,被人拐卖过。
我混在乞丐里,运气好的时候能讨来一天的饭食,弟弟在一旁狼吞虎咽,我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默写《史记》。
弟弟被人贩子拐走,我假借卖身葬父的名号将自己卖掉,百般讨好,将人贩子灌醉,砸断了他的手脚。再回首,我阿弟后退一步,满眼的恐惧。
走在山间,不知何时会窜出一只老虎,将我姐弟二人吞入腹中,我命阿弟背诵《诗经》,告诉他还有一个月就到了。
夜间守夜,我时常默念着《孟子》中的一段话。
“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,劳其筋骨,饿其体肤,空乏其身,行拂乱其所为,所以动心忍性,增益其所不能。”
三个月的路程,我和阿弟走了足足两年。
我见识到山河广阔,见识到人世繁华,见识到流离失所,见识到饥馑战乱。
捡走我的人颤抖着手给了自己一巴掌,痛哭流涕:“对不住了,娃娃,俺太饿了。”可是水没烧开,他就死在了锅旁。
路边乞讨的小女孩将自己的馍馍掰了一半给我,悄悄地说:“我知道临街有人牙子,等会我带你去找你弟弟。”
锦衣玉食的富家少爷看着恶犬伤人,哈哈大笑:“贱民安敢同我爱犬争食?”
那抱着孩子的妇人一头撞死在了衙门口,脑满肠肥的老爷面露嫌恶:“当真是晦气!”
我失了逻辑,讲的絮絮叨叨,前言不搭后语。冯清沉默,待我说完,竟是泪满衣襟。
酒喝完了,我起身道:“明日先生就走罢!我会重开大理寺,审理积案,若先生有意,还请先生助我;若先生无意,夫人和公子在等您归家。玉无礼,还请恕罪。”
我转身离去,许久,牢中传来压抑的哭声。
11.
次日,我命人开了大理寺,身旁的扈从着黑甲,敲响了衙门口的登闻鼓。
我对围观的百姓说,若有冤情,可击鼓鸣冤。百姓只是围观,低垂着头,似是不敢抬头见我。
“冯郎君来了”
不知是谁喊了一声,人群恰似热油锅里泼入热水,霎那便沸腾了。
冯氏郎君冯清身着大理寺卿的官服,冠戴的极正,缓步而来,君子端方。
他是清廉官人,是赤忱书生,是百姓心中的青天。
冯清站定,对百姓端正一礼,不须说什么,只要他站在那里,便是民心所向。
冯清是好官,可无人相信我身旁的黑甲军是好官,也无人信我是好官。更有些酸腐文人厉声斥责冯清改弦易辙,朝秦暮楚。
无需我动手,百姓们自将那文人打的头破血流,掩面而去。他们见我对此不制止,大约是有了两分底气,虽不敢搭话,但窃窃私语的声音却更大了。
第一日,无人敢应。
第二日,有孤女状告东街恶霸谋夺家产,强迫为妾。
第三日,街边卖花郎状告相府家奴闹市纵马,伙同主家草菅人命。
待到第四日,门庭若市。
大理寺府衙大开十日,有冤者皆可击鼓鸣冤。衙门口代写状纸的摊子排了很长的队伍,我麾下的军队守在旁边,若是冤情属实,便协助衙役前去办案。恶霸蛮匪自不必说,便是世家大族,士兵照去索人见官。
京中的世家自是不忿,只可惜他们空有财富和爵位,却不及我手下精兵强将,养的门客撰写的檄文浩浩荡荡发了数十篇,我不为所动,照做不误。
终是第十日,有人状告我麾下将士掠夺财物,强抢民女。
冯清不敢耽误,几经查证,确认属实,问我该如何做。
我问他:“依照律法,该如何判定?”
冯清:“打三十杖,流三千里。”
我笑:“先生,按照军法,可是要乱棍打死的。”
我命人将那欺男霸女的恶人拿来,身缚枷锁,问他:“可知罪?”
那人被按在地上,犹自不服:“将军如此对待我等,不怕我等心寒吗?”
旁的士兵也为他求情。
“是啊,将军,他知错了”
“我等打了这么多年的仗,可曾有负将军,今日不过一小娘子,将军恁的刻薄”
“他掠夺了多少财物,俺们弟兄凑钱给赔上”
“那小娘子家贫,便予他做个新妇,也不算辱没了”
我冷笑,抢过扈从手中军棍,狠狠砸在那人的肩头,痛呼声立刻便起,我道:“你自是天生地养无父无母,难道其他人都没个血缘亲戚?若是你们的父亲被人杀死,母亲被人侮辱,妹妹被人抢走,财物被人掠夺,只因那人是军汉,只因那人跟着的将军带着他们立下了功劳,便可肆无忌惮,目无王法,你们心中作何感想?”
“你们未曾负我,我可曾负你们?饷银可曾拖欠?过冬的棉衣,营中的伙食,逢年过节的赏赐可曾亏待?你们随我立下泼天功劳,日后封妻荫子,可会想起你们将军一二提点之情?”
地上的人仍在痛呼不止,其他人则是以手掩面,羞愧非常。
我冷冷地说:“其他人如何想的,我管不到,只你既然犯了律法,那便按照律法处置,之后我军中自有刑罚。”
冯清问:“将军以为,如何判定为好?”
我道:“律法与我军规相撞,今日郎君便依从我军规,免了他流放。先依仗律法,打他三十杖,随后用军棍。”
衙内衙外鸦雀无声,我道:“打死为止。”
我拂袖而去,身后传来声声痛呼,我命人取出财物,补偿给受辱的那家人。
冯清疾步行来,我停住脚步,但见他对我一礼,道:“天命垂怜,得遇明主,将军且受清一拜。”
我坦然受之。
12.
父亲入城那日,净水泼街,黄土垫路,百姓们箪食壶浆以迎王师。
我身着玄甲,腰佩宝剑,亲自为父亲牵马而行。今朝立下大功劳,我正满心自得,忽听一阵癫狂笑声,声音凄厉,分外刺耳。我直视前方,却是几个书生,鬓发散乱,几欲疯癫。
“哈哈哈哈哈世事殊异,人心不古啊”
“乱臣贼子成了王师,大胤正统成了阶下囚”
“奸人贼人,你倒行逆施,犯上作乱,且看这天如何收你”
父亲高踞马上,英姿雄发,道:“孤不怕。”
“孤且问诸君,可曾见这世道昏暗,可曾见万民流散,可曾见人命卑贱如泥土,蛮夷驱之如牛羊?先末帝对外唯唯诺诺卑躬屈膝,可是明君?对内横征暴敛沉迷丹药美色,可是明君?孤承自天命,荡扫蛮匪,清除苛税,将立盛世之景,安万世基业,君以何见怪?”
那书生被驳斥的面色青白,父亲冷哼:“国之蟊贼,还不退下?”
麾下谋士贤才皆下拜,高呼天赐明主。
次月,父亲于太极殿登基为帝,国号为梁,改元景明。
当晚,父亲于建章宫设宴款待群臣,席间觥筹交错,其乐融融。
酒过三巡,父亲忽地唤我:“阿玉,到阿父身旁来。”
我心中不解,却也近前去,阿兄为我腾了个位置,我乖巧坐下,道:“阿父,儿在此。”
父亲大约是喝醉了,指着我道:“孟玉,朕之爱女,天赐吾家麒麟儿。”
不知说到什么,他的语气有有些落寞:“恨汝不为男子,吾不得立。”
我的心脏砰砰直跳,不敢去看阿兄的面色,群臣一片静寂,却不知是谁起了头,随后群臣跪拜,山呼殿下。
我望着台下跪拜的群臣,心神却一片恍惚。
我是女子,是将军,是功臣,是父亲的麒麟儿,是群臣心口叹服的殿下。
我是被父母斥骂虎狼心性的女童。
我是自私自利禽兽不如的纨绔子弟。
我是被人捡走险些烹吃的流浪儿。
我是沿街乞讨卖身葬父的小乞丐。
我是立下惊天功业的女将军。
我是陛下和群臣交口称赞的殿下。
眼前的景象在我面前陆离成了扭曲的色彩,直到闯入殿中的使者仓皇跪地,方唤回我的神智。
“陛下,柔然业已攻破燕山关”
殿内一片静寂。
我听到自己的声音:“陛下,臣请战!”
13.
临行前,我去父亲殿中拜别。
这不是我第一次告别他,却是我第一次去奔赴这样的战场。
五年来,我大大小小打过无数战役,心中却丝毫不曾慌乱,因为我的父亲就在我身后看着我。
可这一次,再无人可以做我的依靠。
父亲看了我许久,只留下一声叹息,对我说:“去罢!”
大军开拔之日,我坐在马上,忍不住回头,我的父亲着天子冕服,隔得很远,我看不清他的神色。
我不知道,这一面,会是我一生中仅有的父女温宁,
命运恰似车轮一般辘辘向前,推着人行走,半点偏离不得。余后数十年,当再回想起父亲,却是那夜殿中高高在上的天子,对我露出不多的怜悯和仅剩的温情。
当我还是博远侯女时,家中父母俱全,兄弟康乐,姊妹和睦,坐在堂中,锅子咕噜噜地煮着菜和肉,雪花如鹅毛飘落在院中,青石板上一片白。沉默苍白的阿弟捧着碗吃菜,兄长雍容高雅,却亲自为我簪上一朵绒花,灵儿给琨弟念《弟子规》,而我阿母正为祖母绣着抹额。
我加快行军速度,赶赴边关,去救我失陷敌手的子民。
万里赴戎机,关山度若飞。
许信之没想到来的是我,边关简陋,他为我斟了一杯酒水。酒水粗陋,我混着沙砾咽下。
他大笑:“到底是侯爷,当真舍得。”
我道:“该称陛下了。”
许信之道:“胤末帝封你为郡主,命你和亲柔然。你不愿意,便举了反旗。如今柔然想要娶公主,用十五座城池换你。”
那十五座城池,是我父亲曾经收复的城池。后末帝解除父亲的军权,那十五城又被夺了回去。
我笑:“他们不要想着娶公主了,但那十五城,我要。”
许信之敬我一杯:“臣,恭祝殿下旗开得胜。”
边关的生活很苦。
即将入冬,柔然加紧了劫掠的步子,我巡视城寨,听着远处边民传来的哭喊,心如滴血。
士兵们日日问我何时能复那城池,我不答。
还不到时候。
我带来了三万将士和粮草,足够撑住三个月,打的是以逸待劳,拖垮柔然的主意。
柔然几次发动奇袭,都被我一一化解。许信之看我的眼神也从怀疑鄙薄到心悦诚服。
直至次年一月,我出其不意发动进攻,击溃了柔然主力,主将携其残部向后撤去,半月间,我复柔然夺去的十五城。
14.
只是柔然到底是威胁了大胤近百年的存在,虽有君主无道的原因,但其底蕴实力却不可小觑。
我大梁十五城,被柔然搜刮几次,早已不剩什么。这次虽然我一场奇袭令他们损失惨重,可终究实力雄厚,很快便重整旗鼓,拿出了十万军来压我边境。
柔然,多骑兵,性悍勇,背靠丝绸之路,优势极大。
而我,我巡视着城楼,看着那驻守的小兵早已饿的面色青白。
第二批粮草迟迟不到,我几次三番派人催促,却始终没有效果。
军中的伙食从一日三餐改为了一日一餐,定量也愈发减少。已是开春,我命人开荒种植,进山打猎,四处游说富庶人家捐粮,可终究杯水车薪,难以应付眼下困境。
回到营帐,阿蛮为我摆开饭食,不过两个粗粮馍馍并一碗稀粥。
我冷了脸,命阿蛮把饭食撤下,去给前日守城受伤的兵卒。
阿蛮一张圆脸已经饿的两颊凹陷下去,哭道:“女郎,您已经两日未曾好好吃饭,日日都是凉水稀粥,您再不吃东西,可就撑不过去了。”
我拭干她的眼泪,说:“莫怕,我是承天命之人,定会逢凶化吉,遇难呈祥,你也坚持坚持,京中还有大富贵等着我们呢!”
阿蛮哭着将饭食撤了下去。
深夜,我登上城楼,看着柔然军帐欢声笑语,酒肉香气传来,我苦苦思索着破敌之策。
本是我以逸待劳拖着柔然,却不知柔然又从哪里运来的粮草,竟如此充裕,攻守之势异也。
第二日,柔然又发起了进攻。
我从容指挥杀敌,心中却不可避免地悲切起来。
莫非当真天欲亡我?
城内粮草只够坚持三天了。
士兵们饿的面色青白,有的身体都开始浮肿了。
这样的兵卒,如何能抵抗外敌?
柔然虽被杀退,可我方也损失惨重。
我带来的三万大军,如今只剩一万余人。
我靠着城墙坐下,将匕首用火烤了,剜出插入小腿的箭矢。血腥至极,可我面不改色。
身旁的一个小卒问我:“将军,不疼吗?”
我对他说:“一点都不疼。”
那小卒很年轻,和我四弟差不多大,他问我:“将军,弟兄们都说您是帝女,为什么不在皇城享福,要到这里来受罪啊?”
我摸了摸他的额头,很烫,我说:“因为这里的百姓被柔然欺负,大胤不管他们,大梁要管,我阿父让我来救他们。”
小卒笑的露出一口白牙,眼睛亮晶晶的:“将军是好将军,比那些狗官都好。”
他说:“将军,我们是不是赢了,就不用打仗了?”
我说:“对,不用打仗了。你要是想去念书我送你念书,想种地我给你买好几十亩的地,想做生意我给你本金,想做官我带你做官,也让你爷娘高兴,当老太爷老太君。”
小卒说:“将军,我爷娘都死了,饿死的。”
小卒说:“将军,我想回家种地,再娶个媳妇,生了娃娃让他跟着将军。”
小卒说:“将军,我们快赢了。”
他的声音饱含着希冀,快乐而充满向往。他的将军将会带他们打赢,他可以回家,用攒下的俸禄买上几亩地,盖好房子,买几头牛,娶个贤惠的媳妇。他的声音在风中逐渐微弱,直至消失不见。
是夜,北风吹来黄沙,传来柔然的歌舞。
我命人把小卒的尸体拉下去,抹了一把脸,满手的水泽泥痕。
15.
三日后,粮草耗尽,我已心如死灰,并不做期待,命人收拾弓马,整理戎装,午后出门,便做最后的决战。
谁都知道,这一去,我们便回不来了。
我命有家的人写了家书,已经做好了决一死战的准备。
可就在此时,马蹄声起,震得大地在颤动。
斥候连滚带爬地跑进了军营,颤抖着声音说:“将军,粮食到了,好多粮食,将军,好多粮食。”
我大惊,出门去看,军营前是一车又一车的粮草,绵延至远方,看不到尽头。
为首的是一个圆胖结实的男子,晒得很黑,穿着丝绸,对我笑出了一口白牙:“小师妹,师兄救你来了。”
他是我的恩师梅公的长子——梅执风。
梅家诗书济世,耕读传家,梅公是当世大儒,更是清寒简素,安贫乐道。可他长子梅执风,枉费了清雅的名字,偏偏爱好奢靡享受,喜行商贾之事,最恶读书。梅公硬生生抽断了三根荆条,也未能让他改变主意。后更是不辞而别,离家经商,若非我劝阻,梅公险些要将他除名家族。
我自然要劝阻,梅执风当年心中苦闷,时常找我倾诉,后我给他出主意让他离家,又借给他路费和本金。时隔多年,我在外征战,甚少关注他的消息,却不想如今死到临头,却是他来救我。
梅执风指挥人分放粮草,我和他则在主帐中闲话多年经历。
梅执风告诉我,他往西北行商,却见军队护送车车粮草,天寒欲雨,可粮草丝毫不见遮挡,行军速度也甚是缓慢,便知其中有诈。他虽不在朝中,却有个桃李满天下的父亲,差人往京城打听消息,得知我派过去催问粮草的人悉数被扣住,奏折留中不发。梅公已经上疏责问,他则散尽家财为我购置粮草,救我于水火。
我心中凛然,向着梅执风一礼,道:“师兄恩德,玉永生不忘。”
梅执风笑的市侩:“这倒不必,只盼着你这秦国公主能罩着我等,日后行商也讨个方便。”
父亲登基第十日,追封我阿母为德明皇后,封继母萧氏为皇后,阿兄为太子,我则受封秦国公主,食邑三千。只我那时已奔波在路上,没有回京接受册封。
师兄有着商人的市侩却也有着商人的精明。
我是今上嫡长女,立下无数功劳,又在抵御外侮,谁敢压我的粮草?
幕后的人,要么,是他查不到。
要么,是他不敢说。
我不敢去想,只对师兄承诺,我在一日,必保他一日。
师兄放下心来,又来同我玩笑:“这次我同你回京,若是遇到我家大人,还望殿下能救我一救。”
我笑:“这是自然,你如今散尽家财,却也是为国为民。待我禀报陛下,必定封你做皇商,说不得还得封你个爵位。”
师兄大笑,转瞬又是茫然:“只是这关不好过啊!”
我也沉默,随后起身:“师兄且坐,我去巡营。”
16.
我军既得粮草,形势瞬间逆转。
将士们吃饱喝足,一扫萎靡之态,我和许信之几经推演,研制出克敌之术,兵分两路,为的便是雪耻建功。
柔然不知我如今粮草丰足,几次三番命人前来挑衅,许信之皆按兵不动。趁着柔然放松警惕之时,派小股队伍骚扰其军队。
柔然大喜,只以为我军走投无路,方要背水一战,立刻便安排精锐攻城。
许信之到底是我父亲的学生,一举一动颇有大将风范,虽蓄意收力延长时间,却也让对方损失惨重。待柔然主将觉出不对的时候,我已经率军直捣柔然王庭,俘虏其可汗大妃并一众宗室。
柔然主帅当机立断放弃燕山关率军回防,却被许信之一把火将粮草烧了个干净。
我领着轻骑追了他八个日夜,硬生生将他打的走投无路。
柔然不可能给他助力,军中的粮草也被烧毁,那主帅自知无力回天,仰天长啸,倒有些西楚霸王乌江自刎的决然。
我的战车上缚着柔然的宗室,那骠勇汉子骑在马上,目眦欲裂。
攻人先攻心,许信之满腹黑水,却都用在了这里。
他指着我笑的癫狂:“黄口小儿,俺敬重你父是个英雄,却没想到输给了你。”
若是旁人,我定是要劝上一劝的,只是此人,扣我关门,辱我国体,夺我子民,我不愿饶他。
像是看出了我的意思,那人笑道:“今朝俺家大汗大妃都被你俘了,系在战车上驱策如牛羊,俺不愿受这个鸟气,便同你这小儿一战,倒要看你个女娃也能赢我?”
我微笑对那可汗说:“大汗,也不知是我能赢,还是你的将军能赢呢?”
那可汗咬着牙,一言不发。
有些骨气。
我策马上前,手中的是阿父赠我的赤炎枪。
那人面有怀念之色:“俺见过这枪,它曾取了俺将军的脑袋。”
我道:“若是它取了你的脑袋,也算是个好归宿。”
他面目狰狞:“来啊!”
我一枪横扫,他险险避过,手中长刀与我长枪相接,震得我虎口发麻。
却也激起了我的战意。
许信之和梅执风对坐嗑瓜子,许信之问:“你猜谁赢?”
梅执风:“我家小师妹”
许信之:“那人是个老将,比殿下多打了二三十年的仗。”
梅执风:“我家师妹见识过的魑魅魍魉海了去了,十四岁同太子对战就能把他扫落马下。”
许信之:“难怪啊!”
那将军果真是个汉子,知晓自己走投无路,打的是和我同归于尽的主意,只我经过多年军旅历练,自也不是什么好相与之辈,缠斗十数个回合,居然也不分上下。
梅执风向着那些柔然人丢了一把瓜子,说:“师妹,快打完回来罢,为兄给你接风洗尘。”
我瞅准空隙,绕过护心镜和锁子甲,一枪直取咽喉,只听得咯咯声响,我将他的头颅高高挑起,大声道:“归降者活,反抗者斩。”
柔然人无不弃甲。
HBnqVs">我微笑着松了手,看到许信之仓皇的脸,顺手一摸,腰间一片湿润。
哦,流血了啊!
17.
当我醒来,看到的是哭红了眼的阿蛮。
我问她:“我睡了多久?”
阿蛮哭道:“三日了。白先生说您要是再不醒,就可以准备后事了。”
好人不长命,祸害遗千年。看来人造孽多了,阎王也是不收的。
阿蛮唤了白先生进来,为我诊脉。
白先生是我的随行医官,父母妻儿俱亡于兵乱,被我救下后便一心一意跟着我打仗,如今带了几个徒弟,军中大小伤情都是他和徒弟在管。
白先生看了我的伤势,叹息道:“殿下,前几日那箭矢留下的伤你未曾好好将养,如今又中了那贼人一刀,若非你穿着铠甲卸了气力,只怕立刻便被劈成两段。如今你这皮肉伤好得快,可内伤却非得好好养着不成。”
我只觉得了无意趣,信口道:“莫如死了才算干净。”
孰料一旁煎药的阿蛮又开始哭了:“女郎,女郎您要离开奴吗?女郎这般为国为民的好人,定是要长命百岁的。”
我听的脑仁疼,白先生也是,将她赶出去为我煎药。
许信之也来了,对我说:“柔然的可汗和大妃已经看管起来了,某已经上疏陛下,将你的事迹悉数禀明,殿下,你此行的壮举,虽称不上是前无古人,但某也可断定是后无来者了。但你是女子,也可称得上开天辟地第一人了。”
我斜靠在枕上,道:“将军抬举。”
见我疲倦,许信之便告退出去了。
白先生原先是个赤脚大夫,医术并不十分高明,可多年军营历练,倒也有几分本事。我躺了两个月,自觉行动无碍,加之将逢年关。许信之便安排好了镇守燕山关的人马,同我入京述职。
顾念着我的身体,行军速度并不十分快,山高水长,许信之顺手剿灭了几个山匪窝,当是枯燥生活的调剂。
有一日,许信之邀我前去他房中,我不知情,便去了。
去了以后,他将一个少年推给了我,言语轻佻:“臣剿匪时在山中发现了他,见这少年甚有风姿,便想献与殿下,若能侍奉左右,也是他的福气了。”
我沉默地望着他,他理直气壮地回望我。
我忍不住咳嗽两声,许信之的表情从信心十足到怀疑自我:“殿下你不喜欢吗?”
我坐在案旁,为自己斟了茶水:“将军,是否对我有误会?”
公主养面首并不是什么稀奇事。
但我自及笄来忙于战事,无暇婚姻,后更是在边关打了近三年的仗,虽身处军营,却也没什么男女之欲,如今许信之送来一个少年,我是收还是不收?
望着那少年伏在地上畏缩恐惧的样子,我叹了口气:“多谢将军抬爱。”
那少年随我回房了,跪在地上拜我:“奴,奴见过女郎。”
我问他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奴名青溪”
“哪里人?为何流落此地?”
“记不得了,奴自小被卖入戏班,班主取名青溪,后时逢战乱,班子四散逃命,奴逃至此处,被那寨子绑了去”
我捏了捏眉心,道:“我这里不需要你伺候,明日你便离开吧!”
青溪跪在地上,大胆抬头看我一眼,却又很快将头低下,对我道:“奴是戏子,下九流的行当,身契不在手里,若是有人将奴拿去见官,便是逃奴。还请女郎收留则个,给奴一条生路。”
灯火暖黄,跪着的人眉目如画,色若春华,果真是个俊俏少年。
我心中叹息,倒有了几分喜欢,对阿蛮道:“将人带下去,给他打两桶热水洗洗,再给他拿身衣裳。”
阿蛮也喜欢这个少年,欢天喜地去了。
18.
回京那日,是我的生辰。
我及笄那年,我的未婚夫婿上门退婚,被我指使人拿着扫把赶了出去。
如今已经八年了。
仍是纷纷扬扬的大雪,覆盖了来时的路,我问阿蛮:“向三郎如今怎样了?”
阿蛮惊讶地瞪大了眼睛,随后颇为解气地说:“那小人的爷娘死了,家中的大兄因他曾大大得罪了女郎,将他赶出了门。奴婢曾打听过,那人放下了清高想去考状元,倒是中了个秀才,只是几次再考,都考不上举人,女郎去边关的时候,那人在家整天喝酒,也不做事,也不读书。”
我听得好笑。
当年他因着一己私欲上门退婚辱我颜面,向氏家主亲自登门致歉,只是父亲态度坚决,讨要回了我的庚帖。
他倒是脸皮厚,居然还敢独身登门来求娶阿灵,此时我和父亲正奔波在外,萧夫人命人将他毒打一顿扔在了街上,那人自始至终,连阿灵的面都没见过。
父亲只当作玩笑随口一提,阿蛮却记在心上日日打探向氏的消息,傻孩子为我鸣不平,烧香拜佛只盼向氏家门破灭穷困潦倒,向氏三郎的悲惨遭遇,倒成了这丫头的下酒菜。
及笄之年,我尚有些少女情怀,被人大剌剌上门退婚,虽表现的云淡风轻,可心中却实在有些不好受。可如今,经历了万千事,见得了大世面,那向三郎,我几乎已经想不起长什么样子了。
我去边关的第二年,阿兄大婚,有了太子妃,举国欢腾。而灵儿也定下了婚约,是当年的探花郎,皇后与我的家书中提到,那探花郎性情温润,家风端正,母亲也温柔可亲,是个好归宿。
真好!
我迎着风雪而上,但见皇城前黑压压的一片,为首的正是我父亲。
当了几年的天子,父亲龙骧虎步,英姿雄发,手按天子剑,凛然不敢直视。
我下马而拜,道:“臣,拜见陛下。”
父亲双手将我搀扶起,道:“将军辛劳多年,几经生死,今日还朝,乃是国之大喜,朕在建章宫设宴,群臣同贺将军大捷。”
父亲说的冷静淡然,可握着我的双手在抖。
他看着我,笑着说:“阿父为你备了好酒好菜,我儿,同为父宴饮几杯。”
我笑:“敢不从命?”
是夜,建章宫主臣和乐,一派融融暖意。
那柔然的可汗和大妃也被赐了座位,父亲举杯敬他:“可汗,今日你我君臣有此缘分,可见天命如此,妙不可言,朕敬可汗一杯。”
可汗连忙回敬。
我为自己倒了杯酒,悠然自乐。
君臣缘分,果真是君臣缘分啊。
前大胤称臣,柔然为君。如今柔然为臣,我大梁为君。世事殊异,兜兜转转,倒也令人唏嘘。
宴后,父亲命我住在建章宫,同他共叙往事。起居郎认为不妥,大胆劝谏:“太子尚无此殊荣,陛下此番厚待,非为福分也。”
父亲有些醉了,道:“自家兄妹,太子何疑也?”
我并未多想,从前我归家时后院糟污,白氏作乱,父亲将我留在身边悉心教导,亲自抚养。白氏伏诛后我因惦记弟妹曾另起居所,带着弟妹读书,可在继母进门后便搬到了父亲居所旁,让父亲教导我课业,今日不过父女闲话,有何不妥?
到底是帝王居所,当真是人间富贵至极,父亲不问政事,只问身体,我心中感动,一一答了。父亲仍不放心,命太医为我诊脉,令我留在宫中居住,也能随他一同上朝。
我想推辞,父亲笑道:“这些年我儿不在京中,公主府却给你建好了。虽然华美,可上朝却要骑上三刻的马,你在宫中住着,也能多睡片刻。”
我便答应了,父女和睦,倒也是人间温情年月。
19.
过了年后。父亲点我为从三品骠骑将军,加封食邑三千。
而对于战俘的决断经过文臣几番争论也定了下来。
柔然的可汗被封了伯爵,其余宗室另有安抚,而杀戮掠夺边民的人被搜罗出来处以极刑,此举更是惊的柔然宗室战战兢兢,生怕何时屠刀就会落到自己头上。
此举我虽有不满,却也无可奈何,只得盼着那些人伏诛后告慰我子民的在天之灵。
而风阳王薛重山,早在我追击柔然主将之时便被许信之俘虏,几次寻死未能成行,此番回朝,被我父亲同样赐了极刑。
从前我敬佩此人为一代雄主,可他投敌卖国,便觉不过如此。见他率领手下军队屠戮边民,更添了十二分的厌恶,此时得闻父亲的处置手段,尚有人觉得酷烈,我却跪地高呼圣明,以我为首的臣子自然也是如此。曾经也有一争天下之能的薛重山,便如此声名狼藉地死去了。
如今我既回朝,便当查明扣押粮草之人,此人狼子野心,非是私仇,乃为国恨,势必找出此等祸国蟊贼,不杀不足以平我恨。
父亲也深恨那些人,我不仅是他的女儿,更是他倚重的臣子。他将我亲自养大,教我读书,教我武艺,放手去做,一点点看着我长大,建功立业,为他开疆扩土,一雪国耻。扣押前线大军粮草,与其说是朋党之争,不如说是卖国求荣。若非梅执风机警,散尽家财资助我,我早已随着燕山关成为了柔然的一块碑。
届时柔然攻克边关大军南下,便是亡国的祸患。
朝廷展开了庞大的清洗。
我心知此事勾结甚多,却没想到利益牵扯如此复杂,浩浩荡荡半年之久,期间人人自危,朝上一派冷肃恐怖之景。
此案交由冯清审理,牵连者逾千人,他将罪证呈上,却是王邓两家被推为首恶。
此二家也是前朝《世家录》的头二名,天下一等一的尊贵,盛极之时便是皇室也要退避三分。昔日我入京而来,清查积案,因这二家子弟众多,被我索去杀的人头滚滚血流成河。我深知斩草除根的道理,也厌恶他们的行径,只我那时根基不稳,不便将其抄家灭族,京中大小数十世家,算上地方足有上百,若我行为过甚,恐怕会动摇这千难万难得来的天下。父亲入京后虽对我大加赞赏,但我离京时也曾下旨驳斥,并对世家加以安抚。我心知父亲作戏,却也乐得配合,彼时我军权在握,世家被我折腾的元气大伤,只得忍了,以图来日。
却没想到王邓二氏如此虎狼之心,以私仇置于国恨之上,竟打的是要我大梁覆灭的主意。如今失败,父亲下令除族,家财尽数抄没充入国库,又厚赏三军将士进行安抚。我作为苦主,再封一千五百食邑,又特意恩赐我八百私兵,加封兵部尚书。
一时间,我权势盛极。
我在太极殿领旨谢恩,又推说身体不适,不宜就任,陛下深感动容,命兵部侍郎沈英和暂代尚书之职。
深夜,有人扣我公主府门,阿蛮亲自将其领进来,那人摘下兜帽,俯身下拜:“殿下。”
我端庄而立,一派雍容,转身道:“冯先生。”
那人正是冯清。
我问:“先生深夜到访,可是来寻我喝茶?”
冯清苦笑:“难为殿下还记得臣家中茶叶粗陋,只是今日,却非为好茶。”
他将卷宗珍重从背后的包袱中取出,交到了我的手上:“殿下,这是此案的全部记录。”
我将卷宗放在案上,并不打开。
冯清问:“殿下不看看吗?”
我亲自为他斟茶,道:“今日的卷宗,你有命送来,我没命去看。”
冯清大笑:“原以为殿下兄弟和睦,今日看来也不过如此。”
我道:“都是人。”
冯清对我施礼,道:“殿下的茶是好茶,冯某无福消受,且盼着殿下将养好身体,福寿绵延。”
冯清离开,我已是支撑不住高傲,将灯火取下,放于案卷点燃,心中无限悲苦。
世间恨我的人千千万,可不该是他。
20.
自冯清来过后,我发了高烧,便关门谢客,陛下赐的御医如春日的韭菜来了一茬又一茬,却也无济于事。
好在白先生应对我颇有几分能耐,虽恢复的缓慢,但到底也恢复了。
直至秋狝,昔日几次狩猎我都在外征战,这一次,说什么也不能到场。
我也的确应当到场。
立于马上,我身负弓箭,英姿湛然,得的议论声比寻常人要少许多。
曾经我于战场厮杀,天下皆惊,士林学子痛斥我蛮横无礼,痛斥我离经叛道,更有人将女四书更改编纂后广为流传,惹得我备受争议。后入京,杀的世家人头滚滚,更是引得天下共击之。只是我有个好父亲,又有着定三州五十城,灭柔然刷耻建功的盖世功劳,那些人齐齐哑了火,虽有些不平争议,却也无伤大雅。
如今更是有不少闺阁女儿习骑射之术,能狩猎的不多,可打起马球来也是英姿飒爽,令人心折。
她们的肤色不是常年处于闺阁的娇嫩雪白,却是健康的麦色。腰肢也不是时人推崇的弱柳扶风,却健美自然。她们腹有锦绣,手可挥鞭,鲜活明亮。我看着她们,却不自觉地笑了起来。
皇后问我为何笑,我道:“这些女儿家,当真可爱。”
萧皇后看着看着也笑了:“虽不是白嫩娇怯惹人怜爱的模样,却有着健康的体魄,比之从前,果真灵秀许多。”
陛下道:“昔日吾儿一箭射杀郑伯先,乃为军中箭术第一人。为父听闻吾儿于边疆多用枪,却不知箭术可曾落下?”
我道:“请阿父一马当先,儿今日便一展身手,若是拔得头筹,不知有何彩头?”
陛下哈哈大笑:“彩头?你这促狭鬼,昔日的彩头赚走了阿父的赤炎枪,今日却没甚好东西,阿父有块玉佩,倒也值几两银子,便送你做这彩头。”
皇后打趣:“从前的彩头是神兵赤炎,今日却是玉佩。妾如今贵为国母,也见过了世面,可要帮着阿玉掌掌眼,若是不好的,妾可头一个不依。”
灵儿也笑:“阿父给的东西可是不少,儿看着呢,珍宝一箱箱抬进阿姊的府邸,只怕阿姊回了家,阿父将自己的私库都掏空了。如今便是玉佩不好,恐怕也是阿父贫困,拿不出好东西了。”
陛下很是开怀,指着我们道:“一群讨债的。”
秋弥开始,陛下射出第一箭,随后公子王孙便可自行射御,端看谁能拔得头筹。
我本就精于弓马,狩猎更是手到擒来,只是一心奔着大宗猎物去,那些小的獐子兔子则放过去了。
晚上的菜肴便是猎物,群臣称颂着我的英勇,为我祝贺,我将酒水咽下,提起酒壶前去寻太子,讨要他案上一叠山楂糕。
太子先是怔然,随后无奈笑道:“阿妹还是如此孩子脾气。”
我信手捏起一块,看着太子将糕点吃下,太子关切问我:“可还够?”
我笑:“够了。”
第三日,我追着一只鹿进入了密林,但见丛林深深,一汪清泉,我下马俯身取水,略直起身子,便看一支羽箭深深插入我脚边。
我抬起头,马上是我风姿卓然高雅不凡的兄长,我捧着水囊大口吞咽,随后弯弓搭箭,不过三箭,却让他变了脸色。
三支羽箭深深插入树干,只留尾端在外震颤,而他一缕头发已被削掉。
太子脸色大变:“阿妹此举,可是要弑君吗?”
谋害太子,等同谋反。
我笑:“比不得太子殿下人面兽心,残害手足。”
他先是沉默,随后温雅笑道:“阿妹知晓了?却又不知能知晓多少。哦,孤忘了,冯清冯郎官,可是同阿妹私交甚好。”
我道:“冯清不必告知我,我自己也能猜到。阿父乃是人中英豪,王邓虽有底蕴,如何敌得过陛下。他们能将此事做的滴水不漏,非得有人掩藏不可。”
太子虽面不改色,身体却绷紧了,他胯下马似是感受到了主人心绪变化,不安地走动两下。
我道:“兄长下来罢,咱们兄妹说说话,我若想取你性命,管你是马上马下。”
他也知晓我武功盖世,并不反驳,下了马,也为自己取水。
我问他:“粮草一案,是你主导的?”
太子道:“不是,我知你责任重大,万不敢有此想法。”
我道:“你的太子妃是沈姓,同兵部侍郎沈英和同宗。太子妃的姊夫乃是出自邓氏,太子妃的隔房嫂嫂却是出自王氏。如今沈氏一族虽受牵连,却到底有太子妃周全,更有沈英和甚有才干,将来作为后族,未尝没有今日从龙的原因。”
太子默然许久,道:“我并未想过害你,此前却不知情。只是后来觉出不对,帮他们扫了个尾。”
我万分悲痛,几欲动手,最后只发泄地抽出随身短刀砍在地上,他包容道:“阿妹可是疯了?”
密林中只闻笑声,我笑的癫狂,最终归于平静:“为什么?”
他静静地注视着我,反问:“阿玉,你告诉我为什么?你若是个男儿,为兄可以光明正大地打压你,结局无非是敌不过你,成王败寇罢了。可你偏偏是个女儿,不在闺阁中研习女红,却要同我争。惹得我无力下手,却又不得不下手你是天纵奇才,梅公收你为关门弟子。你是将星,有开国之功,后更是雪柔然之耻。父亲疼爱你,你的公主府规格豪华如宫宇,你的库房富庶如天子,你有兵权,有人望,更有冯清这一派清寒官员的支持。可我呢?我是父亲的嫡长子,你于前线征战,我在后方可曾拖你后腿?你边关苦寒,我在前朝却也忍受诘难。文武都将你我比较,我不如你聪慧,不如你见多识广,不如你体察民情,阿玉,你当知道,什么是功高盖主的。”
我心中隐有预料,却也苦痛之至,几次张嘴,难以发声,最终只无力道:“我是你的妹妹,也是女子,阿父不会传位予我。”
太子道:“若非如此,你焉能活命?”
我问:“我死了,燕山关门户大开,你能找谁来替我?”
他道:“军中自有精兵良将。许信之自会周转拖延,马兴和黄长平,也甚有本事,虽不及你,却也可用。”
我从来都是万般容忍,如今却忍不下去了,提拳便打,他生生受了我一拳,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凄厉,字字泣血:“马兴在朗州,黄长平在京中,他们行兵打仗不如我,麾下将士比不上我一手操练的黑甲军,赶赴燕山关更是需要一个月。战场时机瞬息万变,大梁初初立国,你身为储君,就要埋葬万千人的性命,将大梁拖入泥潭吗?”
他挥开我,整理了一下衣袖,从容道:“此二人处处不及你,可也能将柔然挡在黄河之外。我同阿父父子齐心,至多十年,便可整顿兵马,大破柔然。”
我问:“黄河以北呢?”
他默然。
我生生呕出血来,拔出短刀挥刀便砍。他慌忙躲避,只是那短刀乃是神兵利器,万分锋利,我速度又快,眼看无力挣脱,闭了眼睛,我却只砍下他半个头冠。
青丝如瀑,盖在了丰神俊朗的太子背上。
我割袍断义,指天发誓:“今日孟玉同兄长缘分已尽,只我不愿枉担恶名,便如兄长所言,从此势如水火,兄妹陌路,望君珍重。”
太子怔然,随后笑道:“阿玉,你近前来,我告诉你一个秘密。”
21.
时值傍晚,天边云霞灿烂,我拖着一头鹿回到了秋狝的行宫。
我今日的箭术大失水准,这头鹿并未毙命,瘫卧地上哀哀呼唤,我甚是口渴,可水囊在与太子的争执中不慎打翻,便取刀割了鹿血来喝,喝完后又给它用药包扎。
它好温顺,我用箭射伤了它,还用刀放血来喝,可它并不怪罪,一双漆黑瞳仁清亮温柔,还伸舌舔舐我的手。
我托起它,将它绑缚在马背上,牵着马往回走。
我追鹿走的是小路,沿途不少荆棘坎坷,还有怪石拦路,被我持刀一一砍去,回到营地时,刀已卷刃。
我将鹿交给照管的官员,命他们好生照料。官员见它皮毛油滑鹿角温润,倒也有些喜欢,领命去了。一时间我倒有些无所事事,手中拂过短刀,心中有些难过。
这刀是父亲赠送我的,没有赤炎枪的声名,却也是一把好刀,如今再去锻打,可又是不少钱。
我经过一富丽轩廊,听得声声笑语如铃,本不欲打扰,却听闻言语中隐有“秦国公主”的名号,便驻足听了,由宦者前来,不识得我身份,却也知我身份不凡,便好心询问:“贵人何故在此?可需奴婢领您前去梳洗。”
他弯着腰不敢看我,我知我此时仪容甚是狼狈,只是却没心思整顿,只问他:“里面在做什么?好热闹。”
他答:“诸位世家的公子小姐在对诗作词,昌华郡王也在此。”
昌华郡王,是我胞弟阿璠的封号。
他性子那样孤僻,却也有同龄人作伙伴吗?
那宦者还欲说什么,可我已进门,不去打扰,在抄手游廊坐下。
我也不知想做些什么。
阿璠虽然地位最高,却也不是人群的焦点。
那群世家子弟从来都以风仪标志著称,虽也习得马术,却连上阵打马球的女儿都不如,又如何能围猎?只是到底世家风流,千年底蕴,便是再不成器,也有些借古讽今的本事,诗词作的很是规整,刚开始是称赞将士围猎飒爽英姿,随后又称赞我的不世之功,那人盈盈而笑,对着阿璠道:“今日公主不在,便以此诗赠郡王。”
阿璠道谢。
我颇觉困顿,仰头而卧,睡了过去。
待我醒来,已是夜色深沉,天边有丝丝凉雨,淋在身上也有一二风雅。我欲回宫,却怎么也找不到路,兜兜转转,却走了出来,在河畔芦苇丛中听到有人说话。
还是那群世家子,在阿璠面前恭谨良善,却在无人之处卸下了伪装。
此地甚是偏僻,若有人来也会发出声响,只我军旅多年,曾亲自作斥候勘验地形,打探军务,隐藏起自己的行踪并不费力,听他们一句一句毁谤我,言辞之间,很是不敬。
“那昌华郡王倒是好脾性,可惜有这样一个姊姊,却也难过”
“可莫要提她,把我们闺阁女儿的脸都丢尽了”
“好妹妹,你莫怕,他孟氏得位不正,我们俯瞰天地无愧于心,又何惧哉”
“那女子空有一身蛮力,二十五六还未出嫁,公主之尊又如何,谁能要她?”
“常年军旅,怕是早就坏了清白”
“呸呸呸,这浑话也是能当着女郎的面说的?都是相近叔伯的千金,也不怕腌臜了耳朵?”
“哎哟,小生无状,请小姐勿怪”
是他们了。
他们的父母自是宠辱不惊,只这些子弟,正是热血沸腾的年少时候,面对我这强权压迫的恶毒女子,自然有口直言。
若他们能在大庭广众评论我,或是当着我弟的面评述,倒也有几分坦荡。只是夜深无人,却在此地低声议论,平白引人厌恶,落了下乘。
我大约是饮了鹿血,身体正热,将那卷刃的短刀掷出,不知击中了哪个世家子弟的高贵身躯,惹得痛呼不止。
其余人觉出不对,纷纷逃窜,唯独那人,许是无法行动,仍旧叫骂:“贼人,你可敢现身?我乃世家子,你这贼人安敢伤我?”
捂着发烫的额头,我走了出来,夜色深沉,我也是看了许久才看出短刀稳稳插在他的小腿上,用我本就一团浆糊的脑子想了一会儿,便如拎鸡仔一般将他提起。道:“吾乃秦国公主。”
他霎时间抖如筛糠,连句完整的话都叫不出来。我命他跟上我的步伐,带我寻路回宫,他不敢不从,低眉顺眼为我引路,只是小腿疼痛,刀刃未出,鲜血汩汩而出,可慑于我的淫威,不敢多言,连因疼痛产生的抽气声都能免则免。
其余世家子跑的慢的也被我留下两个,见此惨状不敢搀扶,瑟瑟发抖跟在我身后。我也并非有凌虐之好,便让他们相互搀扶而行,待到陛下居所,却见陛下身旁得宠宦官高量衡在外踱步,看着颇有些焦躁。
高量衡因着做事沉稳才被选入父亲身边,何故如此?
见我来了,高量衡匆匆下来,行礼道:“殿下,您可算回来了。”
我命他起身,他见这三位世家子惨状,又见我形容狼狈,大为吃惊,还未说什么,我便问:“大监在此何事?”
高量衡便不再问,只命人将那世家子带下收拾伤口,又低声问我:“殿下可曾与东宫起了冲突?”
我点头:“起了。”
“您冒犯了东宫?”
“对”
“哎哟,殿下,太子殿下回来的时候形容凄惨,被几位郎官看到了,事情闹大,如今陛下在殿中等您呢!皇后娘娘觉得不对,让奴婢出来找您,也让您有个准备。”
我点头微笑:“有劳大监。”
我并未收拾,入了殿中。
殿内倒有不少人,太子已经整理干净,重新换了玉冠,只是被我削掉一缕头发,还有打在脸上的伤是如何也消不掉的。
我纳头便拜:“见过陛下。”
陛下问:“吾儿何故晚归?”
“臣射中一头鹿,甚是疲累,浅寐片刻。”
陛下的脸色如何我看不到,因为我还低着头,直至他命我抬头回话:“你兄长的伤是你打的?”
我道:“是!”
有臣子斥责我:“殿下此举,可是臧害储君,居心叵测。”
陛下不去理会,问我:“为何?”
我道:“臣不明,太子对此事如何言说?”
又是那臣子:“太子是苦主,却又要让殿下威逼吗?”
我笑,他们太子看不起女儿家,如今在自己的臣子口中被女儿家威逼恫吓,果真世事殊异。也不知那清白太子心中又作何感想。
我直视太子,他忌惮我,我偏要同他作手足情深的兄妹,语气亲热道:“阿兄,你为何不说出我同你究竟有何龃龉,惹得自家兄妹大动干戈呢?我和阿兄可是一母同胞相互扶持,今日阿兄怎得不解释,却要让阿妹枉担恶名呢?”
我头昏脑胀,面色通红,方才回来的时候便知自己烧的不轻,可如今满堂的圣人臣子都无人注意,若是从前定要闹个天翻地覆,如今却也难过,心灰意冷,不欲多言,连太子说了什么也没能听清楚。
陛下从长阶而下,问我:“你可知错?”
我耳中嗡鸣不止,压根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,只是强撑着说:“臣无错。”
我大概是拂了陛下的面子,他很是恼怒,也不知说了什么,我便被人拉下去了。
到了门外,听着高量衡宣读圣旨,冷雨淋在身上,我才知晓陛下赐了我廷杖。
二十廷杖,禁闭三月,罚俸一年。看似严重,实际也是不痛不痒,行刑的人自有一套法子,廷杖落得实在,却卸了几分气力,打在身上不过皮肉伤,还有力气能让我罚跪。
只是我今日情绪骤然大起大落,又淋了雨,挨了廷杖,若是真在秋雨中烧成了傻子,太子想必也能供养我一生。
还是不甘心啊!
萧皇后冲了出来,从来步履和缓的贵妇人在我眼中成了虚影,她颤抖着手将我拥入怀中,我心中茫然,合上眼睛,唤了一声“阿母”。
22.
待我再醒来,却已经在公主府中。
高量衡就守在外间,见我醒了长出一口气,连声菩萨保佑。
我问他来此作何,他将陛下的圣旨给了我,特意恩准不必再跪。
我展开圣旨方知那日陛下为何作色。
彼时我高烧不愈,无力争辩,世家一张巧嘴,却将我谋害储君,殴打良民的罪名钉的死死的,只是太子终究不忍,为我说了话,免去我的罪责,世家子也知我此举何意,更是没有底气,因此罪名定的大,可惩罚却着实不够看。
白先生为我诊脉,捋了两把胡子,对我说:“殿下,你的身体并无大碍,不过积年旧伤终究有影响,加之心绪起伏过甚,才让你此次如此虚弱。你得好好养着啊!”
我以手垫在脑后,想起在燕山关醒来,我信口开河“莫如死了才算干净”,如今一语成谶,当真人生兜兜转转,令人唏嘘。
高量衡还在等着,我接了圣旨,真心实意道了声“谢主隆恩”。
兄长之事,父亲未必不知道,只是我未见其受损。
如今想来,我还朝后的万般荣宠盛权在握,也有补偿之意。
既如此,我便对高量衡道:“秋弥之事,臣着实惶恐,大监且为我探视东宫一二,言阿妹定不负兄长期待。”
高量衡只以为我兄妹闲话,笑眯眯地走了。
我正式开始了禁闭生涯。
我出生时孟氏已是侯爵,虽在外人看着尊贵,可我阿父后来为了养私军,为了建越州,耗费数目庞大,后我南征北战,加之赶赴边关,如今虽已是公主之尊,却也没有真正享用过人间顶级富贵。陛下一场禁闭,倒是间接成全了我。
每日吃饱喝足,练练枪法,看书习字,或是湖边垂钓,多年军旅紧绷的身体舒缓下来,我从其中觅得几分乐趣,颇有些乐不思蜀的滋味儿。只是想起从前鄙薄大胤官员沉湎富贵不问百姓,却觉得脸上火辣辣的。我自问定力颇深,面对富贵尚有些走不动道,那些人虽是酒囊饭袋,可沉湎于此,却当真也是凡人心性。
许信之为我送来的青溪是个好少年,带回来后我忙于政务不曾理他,在公主府将养了近两年,一扫从前因战乱的困苦风尘,本就美如明珠,披上绫罗更似画中人,他还会唱曲,我闲来无事听他弹琴唱曲,一把琵琶拨弄的风情无限,若非是个男儿,也真有些祸国殃民的影子。
永安城再次飘雪的时候,我斜靠在软榻上听青溪唱曲。
那日,我弟阿璠来看望我。
我无心招待他,他便自顾来了我的主院。
见我如此奢靡,阿璠的表情居然有些奇怪。我年纪大了,几个妹妹也相继出嫁,那些女孩子都被萧皇后教养的很好,举止大方,谈吐文雅,也读了很多书,知礼明义。独我一人仍旧孤单,自认寻欢作乐也未尝不可。但落在阿璠眼里,许是和其他妹妹不同,也让他丢脸罢!
他在位上坐定,问我:“阿姊,你同阿兄到底出了什么事?”
我被室内的暖意烘的很是困倦,随口问:“你是指什么呢?”
阿璠道:“从前阿姊和兄长很要好的,阿兄仁善,更是十分顾念阿姊,为何秋狝之事会闹成这般地步?”
我冷笑:“你数年不曾过问过姊姊的消息,今日来了便要质问我?”
阿璠连忙道:“璠儿不敢。”
我却愈发激进:“你有何不敢?璠儿,从前你便怨我。回家后更是将自己锁在后院不肯和我多说一句话。我被陛下施廷杖,秋雨阴冷入骨,继母尚且陪我下跪,将我护在披风之下,可我双生的好弟弟,不曾出门,不曾过问欺辱你阿姊的人,甚至不曾为阿姊求情,如今乍然来访,却是问我和阿兄出了什么事?阿兄仁善,你阿姊便恶毒。也对,你认为我恶毒,弟弟妹妹认为我恶毒,就连兄长都认为我恶毒,好璠儿,真是阿姊的好璠儿。”
眼见着我动气,胸口剧烈起伏,阿蛮连忙上前为我拍背,又给我斟茶让我缓缓。
阿璠眼眶通红,直身而跪,像是一只受惊的兔子。
见他直身而跪向我请罪,我却更加恼怒,将茶盏掷出,砸的他头破血流。
良久,我顺过气来,对他道:“你今日能来看我,想是求阿兄,或是求阿父。看也看了,你走罢!”
阿璠仍旧跪在那里。
我伸手一勾,青溪便坐在了我的软榻边,我信手将他揽入怀中,语气冷飕飕的:“阿弟是要看着姊姊荒唐吗?”
阿璠脸色青了白,最终告退离开。
见他出去,我推开青溪,闭上眼睛,却觉得心中烦躁,无法挣脱,正欲去院中练一套刀法,忽觉一阵冷香袭来,细白如葱段的手指在我头上揉捏,青溪委屈道:“殿下用完就扔,惹得奴好伤心。”
我好受许多,却未曾答应。
孰料青溪却得寸进尺,将我拥入怀中,语气颇为委屈:“奴自知卑贱,不敢奢求,若能侍奉殿下一二,是奴的福气。”
从小在戏班讨生活的人太知道该如何用自己的美貌换取生存的本钱,我本能的有些抗拒,对他道:“你不必如此。”
他的动作僵硬了,随后问:“殿下可是嫌弃奴不干净?班子散的时候奴年纪尚小,未曾被人玷辱,奴位置卑贱,可身子是干净的。”
我未睁眼,道:“你未卖身给公主府,不必自称奴,我喜好你容色美丽,也喜好你弹琴唱曲的本事。你是苦命人,我不愿意欺辱你。你应当认字,去读读书,或者自己找点事情做。”
青溪身子僵硬,讷讷道:“殿下真的和其他贵人不同。”
有使女敲门而入,对着阿蛮低语几句,阿蛮便跪坐在我身边,对我道:“女郎,二公子已经走了。”
我困倦的很,阿蛮让青溪下去,又为我铺上被褥,厚厚的,轻软而暖,阿蛮问我:“女郎,您若是不想见二公子,何苦又让他进来一遭?二公子许久不来,来了便是劈头盖脸一顿叱骂,长此以往,便是骨肉至亲也会生分的。”
其他人都不敢如此说,如今能劝我一二的,也唯独阿蛮了。
我神思略微清明,只是想起往事,又有些嘲讽:“他和我一母同胞,不过相差一炷香罢了,同是遭过难历过事,却能将自己锁在后院经年不出,畏畏缩缩一点用处都没有。我阿母去了,难道唯一的姊姊教诲不得吗?”
阿蛮许是很少见我如此动怒,也不敢再说,只是将我的被褥掖的风雨不透,便要出去。
“阿蛮”,我叫住她,询问道:“梅师兄可曾来信?”
阿蛮道:“不曾,但女郎曾交代过咱们公主府的庄子上每人都添置新衣,银子也给抚幼坊送去了,女郎,您别担心了。”
我便合眼安睡。
23.
闭门思过无非三个月,陛下趁着过年免除了我的罪责,让我赶上了年夜饭。
当今对我的偏爱是朝野皆知的。
如此大的罪责只换了不痛不痒的惩罚,大梁初立更是有着“麒麟儿”的美誉,秦国公主盛宠,满朝文武都要避其锋芒。
群臣宴上,文武和乐,更是有柔然的可汗为陛下敬酒祝愿,我多喝了两杯,今年下了好大的雪,瑞雪兆丰年,想必明年会有个好收成吧!
除夕夜宴结束后便是祭天盛典。柔然平定,四海臣服,今日的祭天,典礼格外盛大。相比起前胤朝,大梁的底气格外的足。虽然如今民间还有些微词,但已是一片欣欣向荣的繁华盛景了。
过了年后,梅执风来向我辞行。过了个年,他又胖了,也不知如今马是否还能驮的动他。
他笑的弥勒佛一般,跟我说:“柔然平定,四夷降服,小师妹,为兄去那丝绸之路闯一闯,说不得再回来,比你这公主府的身家只多不少了。”
我见他面色虽然带笑,行动却仍有迟滞,便知晓梅公定然请了家法。只是他执拗至此,不肯退让。我也没什么好说的,将准备好的金银给了他,道:“之前你救我散尽家财,如今也不能让你空着手走,这些钱拿去花用,若是有了麻烦,也可以去寻燕山关的人,在外钱财不珍贵,你且保住性命!”
梅执风不客气地接过,对我道:“师兄是个俗人,比不得妹子志向高远。我此行,短则数月,多则数年,你可得好好活着啊,别让我回来只能找着你坟头祭拜。”
我还有心思玩笑:“那得多给我烧点纸钱。”
梅执风对我拱了拱手,出门牵马,头也不回地走入了凛冽春寒中。
永安城开始热起来的时候,我因府邸逾制被参奏,而青溪的存在更是给了政敌攻讦的理由。
青溪隶属贱籍,我将他留在府中纵情声乐,无疑是失德之举。而沈英和站出来指认我私通大宛国,他拿出一个账本,条条状状,清晰可闻。
能调运武器,能裁撤骏马,能以次充好,也只有我这个兵部尚书能做到啊!
沈英和的指正成为了压垮我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,他是太子妃——我嫡亲嫂嫂的族兄,若非瞒不下去,他又怎么会指认站在太子一方的我呢?
罪证环环相扣丝丝合缝,若非证据指向的是我,只怕我也要将此人下狱了。
陛下将奏折摔在了我的脸上,问:“吾儿可有想说的?”
我抬起头,他看着我的眼睛中是浓浓的审视和戒备,或许今天才有,或许更早。
只恨我当局者迷,看的不清楚,如今着了道,天理昭昭,报应不爽。
我俯身下拜:“臣无话可说!”
今日之事,不在证据,而在人心。
我知道自己是冤枉的,沈英和知道我是冤枉的,太子知道我是冤枉的,恐怕满朝文武都知道我是冤枉的。
但是陛下默许了。
我是女子,世间怎会有女子称帝?
可是世间又可曾有过女将军?
我师承名门,盛权在握,百姓爱戴,如太子所言,我当知道什么叫作功高震主。
陛下望着我,高大英武的身躯和殿顶的金龙迸发融合,成了扭曲的怪物,他我早就不该将他当成父亲的。
24.
陛下还是没舍得杀我,将我外放,去了灵州。
灵州地处南方,偏远而多瘴气,民风剽悍。是个折磨人的好去处,从前多为流放之地,如无意外,将会是我后半生的居所。
临行前太子来送我,对我温和道:“阿玉,若有将来,我必保你一世富贵。”
我笑:“你们才是一家人啊,逮着我一个人欺负。”
太子:“阿玉,莫怪兄长,皇家无情,你珍重自身。”
我翻身上马,道了声:“后会有期。”
和我同去的府中人,只有阿蛮和青溪。
这两个人我一个也不想带着的,但阿蛮听我说不带她的时候哭了两个日夜,最后我只能妥协。而青溪,我虽不知他为何要跟我走,只是也不介意再带上他。
灵州民风悍勇,我虽被贬谪,却仍有军权,陛下命我带走三百人,我挑了三百人,装了粮草辎重,便一路南行。
沿路有匪患,我该打的打,该压的压,都是苦命人,若非活不下去了,谁也不愿意做伤天害理的勾当。我承诺给他们发军饷,到了灵州给分发土地,帮助他们造屋娶妻,他们便死心塌地跟着我,也有人不信我,我便给了银子,让他们自谋生路。他们见了银子,反而愿意跟我走,当我到了灵州之日,麾下已有千人。
我接管了府衙,清查积年的赋税,又实地去查看百姓耕织。
灵州果真是贬谪居所,府衙破烂不说,还多瘴气蛇虫。此地有深山猛虎,水中恶蛟,贼匪蛮人,年年水灾更是将百姓逼的无路可走。
我望着蛮荒之地,心中不合时宜地想念着越州。
越州从前也是很穷的,越州的府衙也很破烂,越州的百姓也流离失所。
我的父亲又如何将那座城池治理成百姓心向往之的乐郊?
随行人中有白先生的徒弟,是他捡来的小孤儿,跟着他姓白。临行前我清点人马,白先生想跟我走,但他的年纪很大了,我让他留在了公主府的庄子上。那里依山傍水,水土养人,他种种花草,养养药材,收几个徒弟,平平安安的养老,好过跟着我受苦。白先生拗不过我,给我点了他最小的徒弟跟我走,这孩子能够自己出诊,未曾成家,对我忠心耿耿。我委任他开医馆收徒,救治百姓,银钱由公中调拨。又命手下军士勤恳操练,唯有手下有军队人马,我才能有说话的底气。
我麾下人马得了昔日黑甲军三分本事之时,我通过梅公搜罗了天下水利贤才,又命公主府长史送来财物,指挥人修河渠。
百姓不信我不征力役,只是见将士们拿刀剑的手皆挥舞着锄头挖地,方知晓我实实在在为他们挖河渠。一时间百姓都自发前来修筑工事,男人挖地,妇孺便来送饭。有那小娃娃光着脚到处跑,问我:“贵人为什么帮我们挖河?”
我摸了摸他的头,说:“挖河渠,就没有水灾了,庄稼不会被淹死,还可以吃饱饭。”
他开开心心地跑走了,过了一会儿,拿给我一串紫红的浆果让我吃。
我将那满是泥痕尘土的浆果塞入嘴中,他便对我笑。
次年,河渠起效,虽也有地方被淹没,但比起往年,当真是天壤之比。
这里仍旧很热,但百姓有了丰收,秋天的时候敢在饭碗里加一块肉,也敢招呼我一起饮酒。
他们又唱又跳,又哭又笑。那小小的娃娃吃的狼吞虎咽,忽然咧开嘴大哭起来。
我问他为何要哭,他抽噎道:“贵人怎么不早来呢?贵人要是早来两年,我的阿兄阿姊就不必吃不饱饭,也不必去祭河神了。”
我知黄河有祭河神的风俗,将美丽的少年少女绑缚在木筏上,推入汹涌的河水中,男为奴,女为妻,祈求河神开恩,来年给一个好丰收。灵州也有河神吗?
看着抽抽嗒嗒的孩子,我告诉他河修好了,以后再不会有人祭河神。
如此反复修理,河水不再泛滥,温顺的犹如羔羊,乖巧地流淌,灌溉着农田。我招募匠人入灵州,开矿,挖井,造纸,修屋,屯田,烧制陶瓷,种植树木。
到灵州的第五年,我上了一封奏疏,又写了一封信寄给梅公。我在灵州修建学堂,减免赋税,百姓有了余钱,愿意将孩子送入学堂读书。我告之四海,儒学大兴,却又不知天下学子可有志向,承先贤之志,教万民造化。
贤人心向往之。
远道而来的书生听着窗内朗朗读书声,其中不乏清脆如兰的女儿嗓音。在这偏僻荒芜的地域,女子的地位远不如繁华之地,可她们的父母愿意送她们来,因着我说女孩儿也得读书,方能明理知义,将来才有好的日子。他们便信,愿意将孩子送来。
书生道:“殿下,您和我见过的人都不一样。”
他笑:“这样很好!”
山中的猛虎,我入山打猎时清缴。
水中的蛟龙,我命人在修建河渠之时将其悉数捕捞杀死。
恶人被关入监狱,承担苦役,去造桥挖井,修筑城墙。
纸张造了出来,我命人刊印书册,教导孩童读书。
我远比不上陛下的雄才大略,至少当年我同阿弟逃到越州时看到的是人间繁华,处处美好,那时还是博远侯的陛下意气风发,英武不凡。我治理灵州虽有着肉眼可见的功绩,可精神却日渐疲惫,发间有了霜华,偶然间瞧见镜中人,黄铜色的人影却不是当年征伐的少年侠气和活泼跳脱。
青溪长大了,曾经鲜妍美丽的人渐渐也容华不再,他伴着我,时常坐在廊下,拨弄着琵琶,等待我回来,为我斟一盏热茶,按一按酸痛的肩膀。阿蛮仍是快快乐乐的样子,整天哼着歌,将家里家外打理的井井有条,闲下来的时候,再听青溪唱曲。
夏日闷热,院中种了很高的树,树荫清凉,家具一应竹器,闹中取静,琵琶二三声,阿蛮应和着打拍子,那是我为数不多的清闲。
里外九年,灵州也有了轩然新气象。
(注:水中蛟龙指的是鳄鱼)
25.
景明十五年春,我接到密旨入京勤王。
太子反了。
这些年朝中的动向局势分解为只言片语,藏在梅公的书信中,送到了灵州。
我点了五千人马入京,心中并不诧异。
太子是嫡长子,陛下爱之,储君之位无可动摇。
只是他不相信罢了。
三皇子和四皇子长大了,封王建府,接领差事。太子连他嫡亲妹妹都不信,又如何能信异母的兄弟?
朝中分为几派,斗得很凶,陛下作壁上观,不偏不倚。
太子忍不下去了。
他的阵营中掌管军权的妹妹贬谪去了灵州,同胞的弟弟烂泥扶不上墙,太子妃膝下唯有一女,居长的皇孙出自庶弟府中,授业恩师告老还乡,陛下漠视冷淡的态度,三弟四弟愈发嚣张,萧皇后的九皇子受到喜爱。太多太多的事情让他的储君位置受到了威胁。
他是元后嫡长子,若是坐不上那个位置,将来只有一死。
他给了世家许诺,取得支持,趁乱控制了宫门,以陛下抱恙为由控制朝政,却始终得不到传位的诏书。我清点人马,心中想三弟四弟是否平安。
青溪为我披上披风,低声道:“太子殿下有数万兵马,殿下只带五千人,是否太过冒险?”
我道:“兵卒在精不在多。打的好了,几千人马也可吞掉数万;打得不好,数万人马也能败于几千。”
我奉密诏勤王,阻拦我的都被我以抗旨为由斩杀,北上之时,我绕路云川祭拜我阿母。
阿母是个温柔的美人,也是个迂腐的美人。膝下三子,唯独疼我阿兄和阿弟,他们是她挺直腰杆的底气,是为她争面子的好儿郎,是她正室夫人的依仗,是她后半辈子的靠山。
我心性狠毒,霸道强势,喜好游乐,时常跑出家门惹祸,她并不喜我。
如今我要去杀她最疼爱的长子,也不知她在天有灵,会不会气活了?
孟氏祠堂,我看着那块牌位。
我应当说些话的,可最终只有两个字“走了”。
她爱的是自己的儿子和别人的孩子,不喜欢的只有我。
我背书背的好,她只会温柔地夸赞阿璠听话懂事。
我自幼习武,食量大,她担心我日后肥胖嫁不出去,便不允许我吃饱,我偷偷卖掉自己的首饰去买吃的,去打鸟烤来吃,直至饿晕在演武场。
父亲赈济灾民,命家中缩减开支,她不曾缩减哥哥和弟弟的份例,姨娘妹妹们只需找她闹一闹便可得来不被缩减的那份。放眼家中,勒紧腰带的居然只有我和她。可我去闹,她只把我关入柴房反省。
我阿母,惯会慨我之慷的。
时隔九年,我再次见到了太子。他立于城墙之上,满脸阴鸷,我隔着护城河同他遥遥相望。
他终于知道虎符去哪了。
我持弓瞄准了很久,却仍没什么底气。这些年我熬夜处理政务,眼睛有些不好,虽有把握,却终究不愿失手,最终只得作罢。
太子手中推来一人,形容昳丽,跌跌撞撞,分外狼狈。
故人相见,太子扬声道:“阿玉,你我兄妹何至于此,如今你心上人在此,你若愿自解兵权,我必保你一世太平。”
我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,对扈从道:“攻城!”
太子看着颇有些恼羞成怒,只是无济于事。
如今担任中书令的冯清,是我的人。
梅公满门桃李,任我取用。
虎符在我手中。
我麾下有着精兵良将,有攻城器械,有陛下手书。
乃至……我望向城楼,世家起了内讧,太子一方已是覆水沉舟。
他一败涂地。
我能选择的是阳谋,是强攻,可终究劳民伤财。真正瓦解太子一方的,是一个不在这里的人——梅执风。
昔年,我赠他金银,助他开西域。富甲天下的皇商又岂会是浪得虚名。太子自持身份,不肯屈就,自然也不会去看那个沉迷商贾的士林败类。
梅执风的生意同世家接触颇深,此行晏驾,他虽不曾出现,可影响处处皆在。
城门大开。
我登上城楼,反抗之人皆被杀死,我望着只剩一口气的青溪,从他的袖口取出锦帕擦拭他的脸。
他中了一刀,本就出气多进气少,最应保存体力,撑到医官前来。
只是我不会让医官前来,他也知晓我不会。
他紧紧抓住我的手,就像垂死之人去抓一根救命的稻草,问我:“殿下什么时候知道的?”
他大约真的快死了,说话断断续续,很是费力。
美人到底是美人,便是死到临头也是美的,如一支开到极致的荼蘼,令人心折。
我将他的手指掰开,用那锦帕擦自己的手,漠然道:“我能到如今的位置,当真是靠蛮力?”
从见面,我便知道青溪不对劲。
他被许信之推给我的时候,已在山寨中生活了几个月。
他肌肤娇嫩,容色美丽,身无长物,如何能平安走过这许多路程,最后被许信之发现?
许信之抱着看热闹的心思顺水推舟,我便收下,看看这少年究竟要做些什么。
他在我身边许多年,却不曾真的害我,我留着他逗趣解闷,许多年风风雨雨,却也有了些相依为命之感。他要死了,我见他眼中的光彩消逝,有点难过。
也就一点罢了。
太子被押送入太极殿,陛下坐在高处,我没有行礼,看了他一会儿。
他也在看我,许久,叹道:“回来了就别走了。”
我说好。
26.
太子的造反,开始的轰轰烈烈,结束的无声无息。
陛下拟了圣旨,将他发配去守皇陵,三弟四弟皆死在了这场叛乱中。附从的世家被问罪,京师又是血流成河的灾难。宫门外的叫骂声沸反盈天,陛下坐在至高之处,面无表情。
太子妃沈氏在东宫被查抄那日触柱而死,陛下恩德,本不欲杀她,沈家族诛,太子妃恩准保全,同废太子一同圈禁皇陵。
可她不愿意。
我甚少见她,模糊印象中是个鲜活明媚的少女,爱穿红裙子,下巴总是扬起来。
她穿着太子妃的命妇衣冠,妆容严正,恰似一个木偶,看到我撑伞站在外面,鲜红的嘴唇弯起一个笑,随后毅然决然地扑向了鎏金雕龙的柱子。
屋内传出凄厉的尖叫,是一个少女,容色很清秀,脸色苍白,看着吓坏了。
可她的手中却紧紧抱着一个孩子,手捂在孩子的眼睛上,嘴唇颤抖,见我走来,一步步后退,很是恐惧。
我问:“她是谁?”
东宫使女回答道:“殿下,她是颜氏。”
“颜氏是谁?”
东宫长史告诉我,颜氏是太子去江南收的人,本想封为侧妃,却遭到太子妃的反对,最后竟是成了个没名没份的侍妾,名字也没上玉碟。
而她怀里的孩子,是太子唯一的女儿,只是胎里不足先天虚弱,太子妃并不喜欢她,现在孩子是颜氏在照顾。
女使将孩子抱给我,孩子长得很白胖,看不出先天不足的影子。
她被照顾得很好。
这个孩子是可怜的,因着她还未满周岁,摊上这样一对父母,哪怕生在皇家,也不会过得很好。
颜氏见我冷漠,唯恐我将孩子摔死,又被按在地上不得起身,只能一下又一下地叩头,哭着说:“殿下,孩子是无辜的,孩子是无辜的啊。殿下,您把孩子给我吧,我带着孩子回江南,日后绝不会出现在您的面前。”
我不太明白她的想法。
她是太子的侍妾,本可以做侧妃,却因着太子妃成为了没名没份的侍妾,后更是成为了这个孩子的使女,她不怨恨?
这孩子惊醒了,咧着嘴在哭,可怜的样子。
她长得可真丑。
我命人将颜氏带下去,亲自抱了孩子去太极殿。
陛下看着我手中的孩子,问我:“心软了?”
我道:“她的父母一废一死,不必再牵连她了。到底是阿兄留下的一点血脉。”
陛下道:“你给她起个名字,带回去好好养着吧!”
夏天到了,天气热了起来,雨水很足。
孩子在我怀中哭的几乎要背过气去。
我道:“孟辞,您看怎么样?”
陛下颔首。
我从不知道,孩子是这样磨人的。
公主府的女官赵氏将从前东宫的乳母提了出来,让她们继续照顾孩子。阿蛮转而时时盯着孩子,生怕别人照顾的不周。
我忙着处理废太子留下的事情,从早忙到晚,直至有一日,属下的人将颜氏同太子的恩怨纠葛摆在了案头,我将其看完,虽然仍旧不解,但也命人将颜氏放了出来。
从前觉得此人深不可测,现在看来却是有些多想了。
她没那么深的心思。
颜氏并未遭到苦头,心中仍挂念着孩子,我便让她到孩子身边侍奉。
事情都结束后,我去皇陵看望废太子,颜氏向我提出了入府后的第一个请求:她希望带着孟辞和我一同前去看望废太子。
我答应了她,没让她带着孩子去。孟辞年幼,皇陵虽有皇,却终究是陵,若是吓到了不好。而我那兄长,听闻伺候的人说很是不得志,整日借酒消愁。
马车平缓而行,我看到素日整洁端方的太子殿下,变成了胡子拉碴的阶下囚。
我应当说些话的,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,便离开了。
颜氏进屋,呆了很久,也出来了,眼眶红红,像是哭过。
她问我:“殿下,您会杀了他吗?”
我道:“不会。”
曾经他说过,会保我一世平安富贵,我自也不会杀他,虽圈禁皇陵,可是有山有水,衣食住行比之亲王,当一富贵闲人,终老山林之间,也是人生美事。
回程路上,颜氏再次提出请求带着孩子回江南。
我仍旧拒绝。
颜氏道:“殿下,阿辞只是个女孩子,不会影响您的。我保证带着她回江南去,在那里终老。我有房子铺子,能照顾好她。”
我道:“她虽出身皇家,却也是罪臣之后,有那不堪的父母,纵使隐姓埋名,却也不得安生。你在江南,到底也只是一富商,如此底蕴,如何支撑得起孟辞。”
颜氏落泪道:“总好过在皇室之中不得自由。阿辞没有父母依仗,更没有母家支持,将来若是两国相争,这样的孩子,最容易便推出去和亲了。”
我诧异地看了她许久,却想不到这小小商户女郎也可有如此见识,随即笑道:“孟辞不会和亲。”
她惊讶看向我,我道:“大梁的任何一个女儿都不会去和亲。”
西域贸易发达,可风沙噎人,梅执风同我兄长一般大,硬生生磋磨的像是两代人。
孟辞不会去和亲,我的妹妹不会去和亲,我的侄女不会去和亲,千千万的大梁女儿家不会去和亲。
要和,只能是他们捧着国书,带着质子来和,大梁的女儿家不应当为了担不起的大义凛然去牺牲。
颜氏长出了一口气,真心实意地说:“你是个好人。”
我笑了一下。
27.
朝中局势暂时的稳定了下来,但因着废太子的事,这份稳定也像是勉力撑持高楼的虫蛀的梁,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会断开,成为风雨中的废墟。
储君,乃是国本。
这个位置意味着至高权力的一步之遥,锦缎和黄金装点的至高荣耀,群臣在帝王倒下时的主心骨,是当今驾崩后的新的效忠人选,千万年礼法所重视的身份,权力更迭最平稳的过渡方式。
如果太子没有犯错,他本不会被废的。
三皇子和四皇子死在了宫变那日,陛下为他们的妻妾子女厚赠金银加以安抚,对朝臣请求处死太子的奏疏暂且搁置。
朝臣觑着我的脸色,小心翼翼的提出立阿璠为储君。
我手持芴板,一言不发。陛下不置可否,拂袖而去。
宫里的美人蠢蠢欲动,太子被废,年长的皇子被杀,昌华郡王虽然是嫡出,可常年将自己关在府邸中闭门不出,也不曾娶妻,病弱苍白,担不起储君的位置。
至于我,一个女子罢了,谁也不敢在我身上押注。
日子就这样过去了。
陛下真的老了。
他仍旧英明神武,可鬓边已经有了白发,脸上也有了皱纹。
他似乎才想起来我还未成婚,三天两头的将我召入宫,要为我指婚,塞给我很多很多的世家公子画像,他知晓我喜欢美人,那些人无不是美人,清雅俊逸,浓艳多情,风姿万千,不一而足。
我总是带着十分真诚的笑意,说不着急。
后来,他又赐给我男宠,各有各的美丽多姿,萧皇后失笑:“陛下是糊涂了,盼着我们阿玉赶紧成婚,最好有个孩子。”
过了年后,陛下的身体愈发的差,可他不肯相信自己老了。
他愈发阴晴不定,开始求仙问道,流连内帏,甚至还让方士炼丹。
沾上这东西的皇帝从来都没有好下场,我几次劝谏,可他不听,将奏折摔在我的脸上,大骂我狼子野心昭然若揭。
朝中似乎回到了当年查处军粮案的肃杀冷硬,陛下隐有暴虐之象,不知有多少人被他找了理由抄家灭族,积压了多少年的旧案被翻了出来,只为给他被冒犯的宠妃出口气。他酒池肉林,桀纣一般笑的荒唐,他美丽的新宠倚靠在榻上,妖娆妩媚,千万风情。
有时候他喝醉了,拉着我的手说:“阿玉,父的阿玉,你快些成婚,快些生个孩子,父把江山传给他,你要保着大梁千秋万代。”
我还未曾说话,他便一巴掌掴在我的脸上,嘶吼:“妄议朝政,意在东宫,你当真以为朕不敢杀你?”
我将散落一地的果子捡起,捧了出来,高量衡急匆匆地跑过来,给我拿了水盆和帕子,我才知我的脸颊已经肿了起来。
我吃着果子,没由来的想听琵琶。
皇后开始吃斋念佛,带着自己的孩子躲进中宫不再见人。
几个位置高的妃嫔有样学样,躲在宫中不肯出来。
几个弟弟成年的请求外放,未成年的整日读书,不问世事。
朝政依旧有条不紊地运转着,无数的金银珠宝被搬入道观,我勤恳忙碌地处理公文,坚定可靠,不知不觉中,朝臣以我为主心骨汇聚起来。他们都被这个帝王吓怕了。
终于,陛下被一颗丹药给放倒在了床榻上,内侍赶到时,那名冠后宫的美人在床脚瑟瑟发抖,皇后命令左右侍从将她拿下,可她忽然仰天而笑,随后一头撞向了侍卫的刀。
太医救治了三个昼夜,终究回天乏术。
我走入内室,床上那个白发的老人,是我的父亲。
我跪坐下来,喊了声“陛下”。
他很费力的睁开眼睛,见是我来了,便露出笑,高量衡将他扶了起来,我亲手服侍他汤药。
喝完了药,他似乎好一些了,见妃嫔和其余皇子皇女跪在那里,便说:“朕活不了了。”
皇后正坐在边上,眼眶很红,却没有眼泪掉出来,只道:“别瞎说!”
他 的目光在皇后和我的身上逡巡,最后对皇后说:“将朕暗格中的东西取出来。”
皇后依言,暗格中是一封明黄帛书,还有一只锦盒。
他又对高量衡说:“把梅公,冯公,三省的长官,还有六部的尚书,都请来。”
高量衡很快领着几位大臣回来了。
他们向陛下行礼,陛下喘了很久的气,才对他们道:“朕有意立秦国公主为储君,诸卿可有异议?”
臣子们面面相觑,虽有意外,却并无怒色。
我不是男子,可实在是个好储君。
也会是个好帝王。
高量衡开始宣旨,旨意很长,洋洋洒洒,将我的功绩悉数道来,桩桩件件,皆是我曾经历的苦痛,是我立足人间的丰碑。
直至宣读完毕,我接旨,仍有些茫然。
“阿玉,到阿父身边来”
我站起身,接过高量衡手中的圣旨,在床边跪了下来。
他将那只盒子打开,取出里面的玉玺,对我说:“阿玉,大梁立国不足二十年,不要让她亡在你的手里啊!”
我接过玉玺,道:“臣谨记。”
他又说:“阿玉,那年你回了家,你问我怎样才能让天下人都能吃饱穿暖,不必去人吃人。阿父努力了很久,可是没有做到,你要做到,知道吗?”
我已说不出话来,只是点头。
他道:“阿父这里还有一道圣旨,是给璠儿的,阿玉,阿父死了以后你要封璠儿为王,不要给官职和权力,荣养他一世。若是璠儿对你恭敬,你就好好待他,若是璠儿犯下大错,就把他送去陪你阿兄。阿父和皇后近二十年的夫妻,你九弟年幼,你要好好奉养她。”
我点头。
他终于释然地笑了,用只有我父女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:“把我和你阿母埋在一起,你阿母一直委屈你,我下去一定要好好骂她。到了下面,有阿父呢,没人能欺负小阿玉。”
我笑:“好!”
他对跪着的大臣说:“朕这女孩儿,乃是世间无双的英才,托付诸公,万望尽心辅佐,开万世太平。此间诸事尽数托付,朕先行一步。”
臣子们无不叩头:“臣定全力辅佐。”
他大笑,笑着笑着,就没了声音。
殿内响起了哭声。
我茫茫然起身,将陛下扶正,跪了下来,看着床榻上再不会呼吸的人。
他是天下人的君父,是我的父亲,他将我养大,教导我读书习武,教导我兵法,带着我打猎,用赞许的目光看着我,让我前去战场,立一番事业。
我擦掉眼角的泪水,叩头送他最后一程:“臣,恭送陛下。”
其余人皆叩首,臣子们高呼:“臣,恭送陛下。”
28.
纵观史书,也未曾出现过女帝,何况这女帝还是名正言顺继位。
只是我盛权在握,又有军功,陛下亲自指定了辅政大臣,御笔朱批点我为储君,无人敢出来质疑,便只有俯首称臣。
在百官臣服的目光中,我登基为帝,改元太熹。
权力交割总是动荡,我守孝之余整日忙碌,繁杂事务将丧父之痛磨的干净,我内心嘲讽自己凉薄,却仍旧在面对臣子时红了眼眶。
梅公劝我:“如今陛下践祚,应当好好保重身体,你的日子还长呢。”
我道:“老师,我会的。”
日头西斜,高量衡为我送来膳食,我吃了饭欲出宫,不待他提醒,便想起如今陛下驾崩,我是建章宫的主人了。
太后来寻我,问太妃们该如何处置。
太妃,陛下成为了先帝,我的庶母从前是嫔御,现在是太妃。
太后看着我的眼睛里有着担心,我知道她在担心什么。前朝殉葬之风兴盛,后宫妃嫔殉葬是定例,本朝先帝不曾有遗诏对她们进行安排,她们心中惶恐也是情有可原。
我道:“有儿女的让他们跟着儿女出宫过日子,没有儿女的便留下来,宫中为他们养老。”
太后为我斟了一盏茶,对我道:“那惑乱君心的白美人已经被扣下来了。”
白美人,是那个蛊惑父亲沉溺美色,食用丹药的妖妃。被拿下后自戕未果,被押送入了掖庭。
太后道:“她是前朝余孽,改名换姓不知怎得进了宫,和那妖道勾结害了先帝性命,陛下以为该如何处置?”
是了,我是陛下。
我定了心神,说:“那妖道处以极刑,至于白美人,白绫、毒酒,让她自己选。”
太后笑道:“她想见你一面。”
我道:“不必,她若不肯,那就送她上路。”
夜色苍茫,我起身,对太后说:“今夜还有奏折,娘娘回去罢!”
太后也起身,笑道:“陛下保重!”
我打开一本奏折,命人挑亮了灯火。早春料峭,殿内仅有二三暖意,嫩草悄悄地绽放了新芽,明日早朝,我得好好准备。
我登基后并不急于改革,朝政走向我烂熟于心,先帝临终前借着昏聩为我扫清了很多阻碍,虽仍有磕绊,但处理起来也算得心应手。
当皇帝并不意味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唯我独尊的地位。
妥协远比独断来的要多。
大梁结束了近百年的纷争,柔然称臣四夷降服,可是大笔的财富仍然被垄断,有贫民冻饿而死,穷苦的孩子无人依靠,也无法读书。
这是很长的路,我的父亲没有做到,也许我也不会做到,下一代能否做到吗?
下一代还愿意去做吗?
我翻开一本奏疏,是中书令上疏,希望我能尽快选定储君。
我未曾婚嫁,朝野皆知,碍于礼教大妨,他们也无法开口劝我广开后宫,可是无论找男宠还是封一个夫君,我都需要一个孩子,成为继承人。
需要孩子,也没必要自己去生。我命中书令拟旨,拣选宗室子弟入上书房读书,特意注明了,男女皆可送来。
明眼人都能看出,我是为了下一代的储君选人,一时间孟氏宗族皆将族中子弟送来读书。宗正寻我暗示几次,族中自有优秀的儿郎,又何必把所有人都召集来呢。见我不理会,便也无可奈何,只能遵从我的旨意将子弟尽数送来。
我见送来的都是男孩子,便发了火,他们这才不情不愿地将女孩子也送来,宗族之间颇有微词,但我也是女子,他们不敢指摘,只得认了。
既然宗室子弟尽数入书房读书,我着手去改进科举,希望可以推进科举取士,男女无类。
前胤朝世家横行,重礼法轻性命,女子抛头露面视为名誉有损。若是寒门小户的女孩,反倒规矩束缚不多,生存的压力让她们无暇顾念礼法森严。可越是深宅大院,束缚便越多,好容易得来出门进香的机会,那大家小姐的车马随从数十人,饶是如此,还要戴上帷帽或面纱遮挡,同男子有过拉扯更是被视为失德。束缚严苛,好好的女孩子年纪轻轻就打成了老古板。
我在家时,倒是守过一段贵女的训诫,但我天生是个闲不住的,总喜欢扮成阿璠出门玩耍,后来归家,阿父对我颇为纵容,同兄弟们一道读书,我那几个叔叔伯伯轮流教我习武,阿父见我是个可造之才,更是时时带我巡视军营,让我和军汉一同比武,打猎,巡营,玩耍。那时候我婚约还在,未来的婆母认为我粗鲁蛮横,不守妇道,拜访时明里暗里没少敲打我。我不喜欢向三郎,便不将她的话放在心上。他们对我很是不满,但我有个好父亲,他们不愿退婚。我净顾着自己,却也影响妹妹们的前程,她们的名声被我拖累,肯上门的都是奔着富贵来的,阿父眼光甚高,自是不愿,如此一来便拖着了。后更是忙于大业,兄弟姊妹的婚事都一拖再拖,直至立国,兄长才定下婚事,而几个妹妹也才开始考虑出嫁。
前朝严苛至此,本朝虽也承续前朝,但因有个开国女将,时人风气大开,闺中女儿开始打马球,学箭术,学投壶,秋狝之时更是有许多女孩英姿飒爽,游猎时成绩不输男儿。高门如此,寒门更甚。女孩可以出门做工,也可去学堂读书。昔日我在燕山关时,见边关风气开放,有健壮妇人同男子一道抗敌,深为动容,便在军中尝试招收女兵,白先生也收女徒弟学医。数目不多,但有了终究是好的。后我流放灵州,随行医官是白先生的徒弟,他在灵州开馆授徒,很是培养了一批女杏林。
如今高门,女孩可以同兄弟一道读书,可以大大方方不戴面纱帷帽出门,可以在外逗留,在酒楼宴饮,可以出门游乐,可以骑马打猎。
如今寒门,女孩可以入学堂读书,可以抛头露面做工,可以捕鱼、学医、当杂货铺的伙计,卖吃食,还有人会算账,给人当上了账房和掌柜。
大梁建立之处,人口凋零,先帝为了鼓励耕织,允许父母双亡的孤女开立女户,鼓励寡妇再嫁。后因着我一个妹妹出嫁后和驸马相处的不愉快,他更是修改律法,允许女子主动提出和离再嫁,去官府状告夫君不必先捱板子,而女子和离后更是可以开立女户,自择夫婿。
此举一出,天下皆惊,反对之声极大,律法还是坚定地推行了下去,有不少女子选择开立女户,冯清三次外派,整顿官府风气,更是让女子看到了逃离的可能,女子和离再嫁不以为羞,抛头露面不以为耻,民间风气大改。
既如此,朝廷招收女官,也应当是水到渠成的事情。
29.
我即位的第三年,为了弥补官员的不足,特意开放州府应试,凡是读书人,皆可前来应考,择优取士,一时间士林赞誉。
取士结束后,有女子远途跋涉而来,敲响了大理寺的登闻鼓,状告主考官员徇私舞弊,蓄意打压。
因着是本朝取士的第一大案,我亲临大理寺,去听一听这小女子究竟要说些什么。
那是一个好女子,并不十分美貌,却很沉静从容,孤身行了千里路,来求一个公道。
我问:“你为谁而求?”
她跪地拜我:“为自己。”
我问:“你为何要求?”
她道:“陛下曾言择优取士,小民自问学识不输旁人,应考的郎君却道小民为女子,能入场考试已是开恩,如今了却心愿,更应回家聆听父母教诲,早日嫁人。小民不忿,斗胆前来朝觐天颜,陛下是女子,小民想知道,如今这官员,可能有女子?”
我道:“官员自是可以有女子的。昔日朕尚为少年,便在军中领职,麾下亦有女诸葛。朝中有女官,可多在内廷,掌管宫务,前朝未曾有女官。”
我问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她叩头:“卢阳方氏纯清,叩见陛下。”
我命人将她的卷宗取来,亲自阅读她昔日所著的策论,阅后不置一词,将其传递在官吏之间,其人惊奇有之,赞叹有之,鄙薄有之。
方纯清的策论有独到见解,能看出她读过很多书,但她不算惊世奇才,观点和论据稍显浅薄,提出的方法略带幼稚。只是在她的年龄,能有这样的见解,已经远超许多人了。
若不看她是女子,这样的策论无法让她取得榜首,却也能让她榜上有名。
比之才华,更让我欣赏的是她的心性坚韧。
可以违抗宗族,悖逆父兄,推掉婚约,和全世界对抗,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才走到京城,只为了那几乎不可能的女官位置。
我下了台阶,居高临下看着她,问:“甘心吗?”
她抬起头,目光亮的吓人:“若能如此一遭,虽死无憾。”
终于,台上的官员看完了卷宗,我站着,他们不敢坐,纷纷下来对我道:“陛下,方氏文章虽稍显浅薄,却也实在有才,若陛下爱之,可取之为官,入侍内廷。”
我道:“内廷自有选人的规章,朕要的是前朝的官。”
“陛下,她是女子”
“女子如何?”
“男主外,女主内,乃是自古以来的调和之法,女子位卑,理应侍奉丈夫,孝养舅姑,教养子女,照顾宗族,方为贤德,入朝为官从无先例,长此以往,天下女子不思妇道,国之将亡啊!”
今天我任命一个女官,明天大梁就亡了?
我冷笑,负手上了主位,坐了下来,见那些人面色发红,理直气壮,便觉荒唐:“如此,朕也应早日册立皇夫,将朝政大事悉数托付,他为皇帝,朕自甘退位为后,执掌宫务,生儿育女,方为好女子,对吗?”
那人冷汗涔涔,竟是扑跪在地,面色惨白。
也有人道:“女子生育所苦,对身体损伤极大,若是予以重任,耽误国事啊!”
我问:“若是君家有丧,丁忧三年,岂不耽误国事?女子妊娠十月一朝分娩,满打满算一年。也有女子勤勉,怀有身孕尚且打理家事,既如此,打理公事难道分不出时间?”
他们还欲再说,我已有怒色:“卿欲朕失信于天下耶?”
满堂皆跪,我拂袖而去。
方纯清入仕为官,我并未特殊照顾,她入了翰林院。
民间也渐渐有女儿去考秀才,考举人,取得功名,几年过去也有一二女子入得朝堂。
满朝文武合力打压女官队伍,我冷眼旁观,不偏不倚。
他们敢打压却不敢踩死,我曾做过将军,立下无上功业;我曾外放为官,治民留有功德。我曾是官,现下是皇帝,我是最开始的那个女官,他们又怎么敢说出女子不得为官的话呢?
只能出手打压。
这些年轻的女子,被磋磨的很是狼狈,可眼睛却很亮,始终不曾倒下去。
她们还能坚持多久?
或许下一代帝王不会再容忍她们。
可她们竭尽所能在让这个世界看到。
我需要的是肱骨之臣,女官惊世骇俗,可有个女帝,便不算出格。
闲暇时,我也到后宫去坐坐,孟辞长大了,坐在房内读书,我同她一起用饭,在尝到菜肴后传来了御厨,问这菜味鲜美从何而来。查来查去,内务府女官捧着一碟盐,跪在我的面前,颤抖着声音告诉我,这白如雪的细盐乃是盐中极品,极咸,没有苦味。
制盐的人,是颜氏。
我将她传来,问制盐之法。
颜氏道:“妾在江南有着自己的酒楼,闲暇时爱钻研吃食,无意中发现了制盐的法子,便将粗盐改造来做菜。”
我问:“兄长可知这件事?”
颜氏道:“殿下不知。”
我问:“你在东宫时可曾用这种盐?”
颜氏:“用了。”
我深觉滑稽。
盐事乃是暴利,若是兄长察觉出所吃的盐不对,凭着盐业,天下究竟到了谁的手中还未可知。
一饮一啄,天命定之。
我钦点颜氏入工部,颜氏离开了后宫,临行前回首望我,道:“陛下,臣名颜雪儿。”
女官的队伍渐渐壮大,朝中的不平之声渐弱,我白龙鱼服深入民间,看到学堂中有了女孩读书,民间风气大改,颇觉欣慰。
粮食丰收,边关安定,百姓和乐,民间为我立了长生牌,无不称颂圣人降世。
30.
入冬后,我的身体越发的差,面上不显,可内心却也有了猜测,便开始着手储君之事。
上书房中并不安分,孩子们拉帮结派,我没有子嗣,储君势必在他们中择出。
我去上书房,目睹了一场斗殴。
孟辞同三弟四弟的孩子打了起来。
他们之中有摩擦并不奇怪,废太子同他们的父亲势如水火,他们的父亲又死于废太子之手,他们自然同孟辞势如水火。
从前孟辞挨了打,总是不肯说,后来去学武,倒是没吃过亏,只是言语如刀,孟辞虽不在身体上受欺负,可精神却很受打击。
几个孩子被押着跪在我的面前,我问:“为何斗殴?”
已故三弟被封为庆王,其世子跪在地上,道:“姑姑,孟辞的父亲杀了我的父亲。”
我道:“孟辞,你怎么看?”
孟辞倔强咬着牙,一言不发。
我道:“藏书阁和弘文馆给你们三日,自己去查,三日后告诉我答案。”
几个孩子被带了下去。
三日后,孟辞脊背挺直,对我道:“陛下,昔年储君之争,阿父本是名正言顺的太子。三叔和四叔妄图染指储位,构陷在先,阿父造反在后。阿父诚然狼子野心,囚禁皇陵乃是大父开恩,可三叔四叔并不无辜。若是他们构陷成功,阿父和阿母会死,我也会死。因此,孟辞认为,阿父意图谋反,屠戮手足罪无可赦,可三叔四叔并不无辜。如今局面,无非是成王败寇,他们心有不甘。”
庆王世子大怒:“你胡说,明明是你父杀害我阿父罪无可赦,他屠戮手足,谋反逼宫,犯下滔天恶行,你身为人子,能留在宫中享用富贵已是陛下开恩,你怎可如此僭越?”
孟辞对我叩头,并不再说。
我解散了上书房,成年的孩子入朝给予官职,未成年的回家去读书。
深夜,我传召孟辞前来,她不过十一二岁,眉目坚毅,沉静冷肃。
我看了她许久,找不到她和兄长的相似之处。
随了母亲吗?
我问了她的学业功课,对她道:“明日搬到建章宫,跟着朕学习。”
孟辞道了声是。
孟辞是个好孩子,出身不算好,可她却能把握住每一个机会,勤恳学习,面对再多的责难也全部接下。
她长于文治,不善军事,但她有自知之明,一旦信任,便不会猜忌。
很难得。
渐渐的,她也可以独当一面,我带她深入民间,探查百姓疾苦;带她躬耕田亩,体验劳作艰辛。这个孩子露出了笑容,跟着我去抚幼坊,为孩子们制作饭食,浣洗衣物,打猎策马而行英姿飒爽。
告老的许信之被我拉了回来,给孟辞当了太傅。
梅执风娶妻生子,长子送进宫给孟辞当了伴读。
孟辞十五岁那日,我命冯清持诏,封了孟辞为储君。
她会是个好帝王。
我没有做完的事情,她可以做下去。
阿蛮也老了,胖了许多,整天笑呵呵的,在建章宫当管事宫女,小宫女们都捧着她敬着她,她整天威风凛凛,很有气势。她在我十三岁的时候来我身边,耽误了最好的年华,我曾说过给她嫁妆送她嫁出去,生个孩子,她嘟囔道:“奴不要。宫里有吃有喝地位也高,出嫁了还得伺候他们一大家子,世间男子多薄幸,奴就跟着女郎一辈子。”
我笑道:“好!”
孟辞跑进来,对我道:“姑姑,下雪了。”
高量衡端来一壶热好的酒,道:“陛下少用些。”
我喝了两杯,对孟辞道:“将来你若愿意成婚生子,便要将朝廷掌控好,莫让奸人趁虚而入。”
孟辞凛然受教。
我道:“你长于文治,却不能荒废武功,万不可重文轻武,断送基业。”
“将来你登基后,若是同你不睦的同窗为官,要么掌控住,要么断绝威胁,孟辞可以心软,帝王不可”
“跟随朕的肱骨之臣不可轻慢,他们会一心一意辅佐你。若有大错,除非弑君谋反,不可害他们性命,削减官爵,也要保他们三代富贵”
“你的大父为朕扫清了障碍,朕也为你扫清障碍,孟辞,不要辜负我们”
孟辞像是意识到了什么,泪水涟涟地唤我姑姑。
我对她道:“下去罢,我累了。”
她仍在哭,却还是恭敬起身,对我叩头,随后离开。
我对她的背影道:“孟辞,不要让大梁江山断送在你手里啊!”
她哽咽道:“臣谨记陛下教诲!”
我躺到了榻上,闭上双眼。
我的感官绵延的很长,灵魂仿佛飘起,耳畔隐隐传来歌声。
我想起了很多事情。
阿父教导我练武,阿母为我补衣,大母将一块饴糖塞给我。
街边的小风车,我跑出门玩耍,和游侠儿打架,我看到了燕山关的月,柔然的沙,满地的骸骨,掺着沙砾的酒,灵州酷热,晒得阿蛮欲哭无泪,青溪拨弄琵琶浅浅地笑,孩童跑着笑着,地里的稻子长得很茂盛,学堂里有孩子在读书。
我看到了许多人,想起了许多事。
当真是老了。
我当过贵女,当过游侠儿,当过乞儿,当过公主,当过帝王。
我让贫苦的人吃得饱饭,让孩童读的上书,让饱经蹂躏的百姓挺直腰杆做人。
或许,此生足矣。
梁太熹十九年,帝崩殂,上谥曰文——《梁史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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